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尤尔小屋的猫 作者:莉莉·海沃德 内容简介 男友的离去令杰西悲伤不已,但自己的小说被出版社买下版权又让她看到一丝希望。为了专心写作,杰西搬到康沃尔郡一处有着悠久历史的尤尔小屋。这里的生活安静而充实,虽然身处乡间,但她并不孤单,因为原住民一只美丽、高傲、神秘的黑猫像巡视自己的领地般一直在周围转悠。 在修缮房屋和写作的过程中,杰西发现了恩斯尤尔和黑猫的过往。那是一段在这片土地上延续了五百年的关于爱、友情和一只猫的动人故事。为了保护这一珍贵秘密,杰西决心投身其中 1 小屋的全名叫恩斯尤尔。 这个名字停驻在我的舌尖上,如蜂蜜停留在勺弯里。恩斯尤尔:灰与绿的交融之地。古老的石头,苍劲的古树,赭色的茅屋,长满苔藓的老墙。屋前有一块小草坪,阳光普照,草儿长得及腰高。还有一条小溪,涓涓地流向大海。尤尔小屋独立于谷底,是唯一的居所。它依偎在山谷的最深处,似婴儿依偎在母亲的肘弯处。 我踩在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上。被岁月碾碎的石子在我脚下嘎吱作响。路两旁的大树伸出弧形的树枝,在我头顶上交缠环抱。它们披着树叶织成的衣裳,虽日渐稀松破败,仍挡去大部分阳光,只余斑驳碎影投射在地面上。我提着一只行李箱,背着一只背包,蓦然踏入这个安静的世界。我的鞋底下踩着的,不再是城市的柏油路,而是乡村的泥土。这种感觉真奇妙。 脚下的小路一直通往小屋前门的台阶。我站在台阶上,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鸟叫声。也许我已驻足听了几分钟,也许只有短暂的几秒钟。这里似乎没有分与秒的概念,只有季节之分、百年之说。只有在新老树木的年轮上,你才能窥见时间的流逝。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年代的厚重感,就连钥匙也很旧了。一把沉重结实的钥匙,经过无数个口袋的打磨,到了我的手里。我将它插进锁眼里,转动几下,发出低沉的梆梆声。在门的另一头等候着我的,是截然不同的新生活。 我深呼吸一口气,使劲将门推开。 门朝屋里头开了,与地面摩擦着,最后戛然而止。屋子里漆黑一片,沉寂了数月的空气,这时全部喷涌而出,朝我扑鼻而来。我闭上双眼,呼吸着它们。石头的陈旧味儿,灰尘的清冷味儿,房梁的木香味儿,面包烘焙的余香,还有别的辨别不出的味道,像是香料、青枝和冬雪的味道,我才刚认出来,那味道就散了…… 我静立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我身前是一间细长的客厅,天花板低垂,客厅尽头是一口大壁炉,似野兽的血盆大口。地板上铺着几条破地毯,角落里摆着一把扶手椅,坐垫布面破烂不堪,海绵垫子松垂变形。客厅里家具不多,只有一张长长的桌子,一个黑色的书柜,还有一把长脚椅,摆在书柜旁边。刚开门时的味道这会儿已经散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因过潮而发霉的腐臭味,混合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闻起来一言难尽。屋里静悄悄的,我到房前转了一圈儿,什么也没发现,只有台阶旁边放着一只破花盆,积水表面浮着一层油绿色。 背包从我肩膀上滑落,砰的一声掉到地上。 我怎么会来这种鬼地方? * * * * * * 古老的冬青树下,有什么被惊动了,眨动着黄色的眼睛,如牛油和玉米的颜色。此时,那双锐利如隼的眸子,正紧紧地盯着尤尔小屋。 * * * * * * 我沮丧地拖着步子走在地板上。地上的灰尘飘浮了起来,迎着光束在半空中飞舞。仔细打量这所房子,只会让人更加绝望。沾满油污的墙皮正在剥落,石板铺成的地板也开裂了。照片中看起来特别有田园气息的网格窗玻璃,有的已经破了洞,只用几块抹布堵上。 这都是那个老男人的错。要是他没有出现在中介公司的办公室里,要是他没有说那些话来刺激我……我原本只想去拜访一次,随便瞧几眼就回来。没想到的是,因不满他家阿姨的房子被挂牌出租,一个当地人怒气冲冲地跑来撒气,我们就这么在办公室里狭路相逢了。他姓罗斯卡洛,长着一张种薯脸。 “就算那个老女人没有把房子过继给我,”他愤然说道,“就算她没有,我也绝不允许任何城里人来这里占用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破坏那些宝贵的记忆。他们只是假期过来住一阵子就回城里去,然后再让房子空置一整年。想租恩斯尤尔?门儿都没有!” 我的中介试图打断他,为我说几句好话。我特意从伦敦赶过来,千里迢迢到了这里后,却在听一个老男人喋喋不休地咆哮,这令她有点儿过意不去。她告诉罗斯卡洛先生,房子并不是租来度假用的,他的阿姨在遗嘱里特意交代过,恩斯尤尔可以出租,但只能租给长期住户。但是,他的火气并没有因此就消了。 “骗人!”他冷笑一声说,“她不可能住下去的!那地方我最清楚了。不到一个晚上她就会走了。” 因为这句嘲笑话,我在沉默中爆发了。在我还没意识过来之前,我已经开口向中介公司的人说,我决定要租下它。我还以为那个老男人接下来会向我推荐更好的房源,让我打消租恩斯尤尔的念头。没想到他只是虚张声势,想给我制造点麻烦。当我的中介咕哝着“注意事项”和“租客要求”时,我居然稀里糊涂地点头答应了。于是,她递了一支笔过来。过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来与我相握……最后,我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尤尔小屋的租客。我抬起头来,看看肮脏不堪的天花板和积满污垢的窗户,然后看向门外的山谷。随着夜幕的降临,气温也随之下降。看来,我真的得在这里过夜了。 我叹息了一声,从松垂凹陷的扶手椅中站起来,开始盘点一楼的物品。广告单上说的“家具齐全”都是骗人的,全是些没被处理掉的旧家具,只有一张床垫和一罐煤气是新的。书架上摆着几本书,墙壁上挂着几幅画。 目前为止,我看到的最大的家具是一张颜色早已褪去,身上伤痕累累的餐桌。我将手放进桌面上一个深深的凹槽里,想象过去住在这里的人,曾经围坐在餐桌旁,在这里吃过无数顿晚餐,写过无数封书信,还有调皮捣蛋的孩子,抱着擦破皮的膝盖,坐在这里让大人涂药。 中介公司的话要是可信,我将会是住进这里的第一个陌生人。在它的五百年历史里,只有两个家庭曾拥有它。而现在,它又多了一个新住客,一个从城里来的,脑子里充满天真烂漫幻想的作家。她从来没有经营过菜园子,更不用说经营一座山谷了。 我走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摆放着碗橱,像是清洗和存放碗碟的地方。橱柜上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餐盘上大多绘着鱼类的图案,例如沙丁鱼和金枪鱼,橱柜后排藏着两个黑色的瓶子,里头装着黏糊糊的东西。我将其中一瓶转了过来,正面歪歪斜斜地写着“黑莓酒”,生产日期是两年前。 看完以后,我把它转回去,照原样摆回原地。在这幽深的谷底,陪伴着我的只有几丝老妇人生活过的痕迹,这让我感到十分孤独。我想找人说说话,哪怕一分钟也好,可这里没有电话机。即使有,我又该打给谁?母亲或者姐姐?搬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她们早当我脑子抽筋了。更糟糕的是,我还对她们撒了谎。我骗她们说,签下合同之前,我已经参观过房子了。我还在她们面前说得天花乱坠,把这里形容得诗情画意:豪华的壁炉,肥沃的菜园,漂亮的茅草屋顶,绿意盎然的草地,安静舒适的环境,住在这里可以令我文思泉涌,下笔有神。要是她们知道,我只凭一张模糊的照片,就草率地签下一年的租约,还接受了那么奇怪的条款……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洗涤室里有个水槽,水龙头生锈得很厉害,有些铁锈已经剥落了,无所事事的我漫不经心地拧开水龙头。一开始,水管里没有任何动静。几秒钟后,它开始发出突突的怪响。接着,有水断断续续地喷出来。水是褐色的,还夹带着细沙子。不久后,出水量稳定了,水质也变清澈了,我将手伸进冰凉的水流中。水槽旁边是一扇积满灰尘的窗,正对着菜园子,透过窗户能看到外头的小草坪,还有远处的树林。 我低下头,用手捧了一把清水,扑在疲劳的双眼上。眨动眼睛时,我的眼角瞥见了一道移动的影子。当我转过头去,那个影子却蓦然消失了。想到也许有人或动物在暗中观察我,我的背脊就忍不住发凉。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只是一只小鸟。 * * * * * * 它悄无声息地潜入厚厚的黑莓刺丛,脚步比半空中飘落的雪花还要轻巧。它从刺丛中穿过,荆棘划不破它的外衣,如夜般漆黑的果实玷污不了它。草地变凉了,蝙蝠惊飞了,黑夜就要来临了。 * * * * * * 我任由窗帘布落下来,绝望地看着昏暗的天色,一脸生无所恋。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收拾出一块立锥之地。我知道租金如此便宜,其中必有猫腻,可我万万没想到,所谓的“以实物为准”,竟会如此天差地别。 窗帘里外沾满了厚重的灰尘,窗台上堆满了死去的苍蝇和蜜蜂,尸体横陈。当我将窗帘抖开时,那些尸体如纸屑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带来的洗洁用品只有一瓶洗洁精、一块海绵、几条洗碗巾,在这里根本不够用。“你从来没想过会这样。”脑海里有个声音对我说,“你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很完美。” 我强打起精神,朝放在角落里的黑色书柜走去。多少做点清洁工作,总好过站着不动,劳动的时候还能放飞思绪。书柜里的架子落满了灰尘,我用一块布将灰尘抹去。几本书斜放在架子上,封面大多是皮制的,因年代久远,边角都卷了起来。书名很是熟悉,这令我心情好了不少,仿佛找到一位趣味相投的故人,虽然这里离我真正的故乡很远。我找到了几本狄更斯和哈代的小说,一本完全散架了的圣经,一两本磨损严重的年鉴,小心地拂去书皮上的灰。有本册子摸上去不厚,书脊平整,却引起了我的注意,让我忍不住立刻就打开了。这似乎是一本素描簿,扉页上留着字迹优美的签名: 托马西娜·罗斯卡洛 敞开的门外突然有东西一闪而过,将我吓了一大跳,书差点从手中滑落。门外有翅膀扑动的声音,还有黑压压的影子,我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山谷外,夜幕已经降下来了,天空呈紫灰色,像鸽子羽毛的颜色。远处,蝙蝠在天空中向下俯冲,迂回飞翔,它们那“吱吱”的叫声令我不禁莞尔。我转身回到屋里,寻找电灯的开关。门边墙上有个老式开关,我伸出手指按了一下,没有反应。我又按了一下,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连个电火花都没有。 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我赶紧把头埋进书包里,四处翻找手机的充电器。墙上有个电源插座,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产物。找到充电器后,我把它插到插座上,“咔嗒”一声按下开关,然后向上帝祈祷。 手机的信号栏上显示“无服务”,充电指示灯也没有亮起来。怎么会这样?“镇定一点,想想办法。”我严肃认真地告诉自己,“保险丝电盒肯定就在家里的某个地方。”天色几乎全黑了,黑暗如潮水般哗啦啦地涌进小屋里。最后,我在洗涤室里找到了保险丝电盒。一只蜘蛛从塑料盖上掉到了闸刀上,心烦意乱的我顾不上害怕,挥手把它给扫走,用力把闸刀推上去。闸刀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然后便恢复了安静,什么动静也没有。 一阵恐惧涌上心头,过去几个月的负面情绪也跑了出来,蚕食我的神经。房屋中介留了个紧急联系电话给我,可这里一点信号也收不到,甚至连车子也没有,否则我就可以开车去附近的村庄求助。话说回来,即使有车子,我也不认识路。就算我认识,这里的夜路太黑了,没有手电筒,我无法光靠两条腿行走。我所熟悉的城市,到了夜晚依旧灯火通明;这里的夜晚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能迅速将一个人吞没掉。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你要沉着冷静。先把打火机点亮,再去找找看有没有蜡烛。”只要有了光,情况就会好很多。我颤抖着手,拉开碗橱和柜子,翻遍黏糊糊的刀叉,又翻遍肮脏的餐盘,却没有摸到任何蜡烛。我跌跌撞撞地爬上楼,磕磕碰碰地来到主卧室,里头几乎黑得看不清路。房间里摆着一张空无一物的大床,床边墙上挂着一条松松垮垮的毛毯,床脚下藏着一只落了锁的木箱。 我辗转来到第二间卧室,靠着蛮力推开房门。这里被前主人当作了杂物室,堆着几只箱子,和几只坏了的台灯。此时,房间里还有微弱的光,可是再过不久,这点光线也会消失殆尽,什么也看不见。我返回到楼梯口,踩着咯吱作响的台阶跑回楼下。书柜的抽屉卡住了,我使出蛮荒之力将它们拉出来,震得架子上的书东倒西歪。 在乌漆墨黑的抽屉里,我摸到了纸张和塑料,摸到了针线和玻璃。终于,在一堆杂物之中,我摸到了一个疑似蜡烛的冰冷物体,我将它抽了出来。看见手里的蜡烛后,我几乎喜极而泣。壁炉上有一盒火柴,我紧张地屏住呼吸,祈祷它们还管用。出门在外,我从来没想过要带盒火柴,真是太失策也太愚蠢了。由于没把握好力道,第一根火柴夭折了,第二根火柴才成功点燃,擦出美丽的火花,在空中跳动着,耀眼而夺目。很快地,橘黄的烛光点亮了房子的一角,照耀出一片温暖光芒。我双手虔诚地握着蜡烛,仿佛它是神圣的护身符,能驱赶黑暗,护我周全。 “那地方我最清楚了。不到一个晚上她就会走了。”老男人的声音又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瑟瑟发抖,因为寒冷,也因为恐惧。房子的前门还敞开着,我赶紧用力把门甩上,从里头反锁住。不管房子外面有什么,它们终究只能留在外面。而我将会待在屋里,独自度过漫漫长夜。我坚定地认为那个老男人看错人了,企图用对他的愤怒来温暖自己。 我试了几次在壁炉里生火,却以失败告终。被黑烟呛了几回后,引火柴才成功点燃,接着是一整块柴火,火苗从木头两边蹿出来。成功把火点起来后,我屁股往后一倒,如释重负地坐在地板上,像打了胜仗似的,松了一大口气。外面天色已经全暗了,当我来到窗前将发霉的窗帘放下时,透过窗玻璃我瞥见了一个黑影,在暗夜里潜行。我往炉里添了一块柴火,让火烧得更旺些,更亮些。这令人心安的火焰,我是不会离开它半步的,至少今晚不会。我把那张老旧的扶手椅拖到壁炉前,然后把我的睡袋打开来,严严实实地包在自己身上。我试图让自己沉浸在书海里,只听柴火燃烧的哔剥声,不去听老房子的吱嘎怪响,也不去听猫头鹰的咕咕声,那凄厉的叫声,像鬼魅在夜里的哀号。 终于,忍无可忍的我举起一根蜡烛,朝洗涤室的方向走去。远离炉火的石板地面又冰冷又潮湿,烛火在我手上摇曳着,照亮了前面的路。到了洗涤室后,我不敢往窗外看,只是抓起白天见过的一个罐子,匆匆赶回壁炉前。 我将罐子放到炉火上方,里面的液体散发出深红色的光泽。我把盖子拧开,小啐一口,嘴里满是甜蜜的味道。我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站在硕果累累的灌木篱前,阳光照射在深红色的果实上,反射出弧形的光泽。我又喝了一口黑莓酒,想起了已故的老主人,这酒必定是她亲手酿的。我是她遗嘱里所说的那类租客吗?当她发现坐在这里的人是我时,她会不会觉得失望?在火光的温暖下,在黑莓酒的抚慰下,我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打起了瞌睡。 可惜好景不长。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我惊醒了,我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声音是从前门传来的:好像是动物在木头上磨爪子,使劲地扒抓,似乎想要进来。这时,各种民间传说纷纷钻进我的脑子里,有地狱亡灵的故事,有地府冥犬的故事,有百鬼夜行的故事……心惊胆战的我没有胆子去开门确认,而是拉起睡袋包住自己的头,紧紧地捂住耳朵,祈祷那声音自行消失掉。 我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睡袋里。后来,我肯定是睡着了,因为我做起了梦。不是梦见人,也不是梦见某个地方,而是梦见了一首歌。它缓缓地进入我的脑海,声音越来越强烈,像暮色越来越浓。它深深地植入我的脑海,像矿石深埋地底,没有成文的歌词,没有固定的旋律。我虽无法哼唱它,但不知怎的,我却知道它的寓意。 这是一首冬日之歌。冰雪悄然铺满大地,我听见冰雪下的窃窃私语,听见积雪压断了小草的腰,听见雪水汇入小溪冻结成冰。在我的体内,我感觉到血流变缓了,血管冻结了。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冻死时,寒冷消退了,冰雪融化了,春回大地。 我听见心脏轰隆隆地跳动着,似有成千上万的新生儿同时呱呱坠地,才能有如雷般的心跳声。我听见黑暗在向他们靠近,它的爪子轻柔地落在地上,蓄势发动攻击,如潮水般势不可挡。我听见它的爪子欢快地在空中跳跃,企图捕捉夏天的光线。树上结满了果实,鸟儿在枝头上歌唱。无数个短暂无声的夏夜,百花吐蕊,芳香四溢。 然后,我听见熟透的浆果的迸裂声,沉甸甸地坠入秋天。这时,歌声开始放缓了,晨间薄雾弥漫大地,夜晚也比往日更长了。后来,歌声日益衰微,来到一年的末尾。树上的叶子摇摇欲坠,万圣节的焰火哔剥作响;我听见狩猎的号角响起,猎人骑马风驰电掣,将旧年逼到穷途末路。当人间失去秩序,我听见百鬼在夜里欢庆。 歌声的高潮似乎就要到了,我知道前面的一切只是铺垫,这一刻才是重头戏。旋律急速放缓,轻盈如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恩斯尤尔四周。这是个神奇之夜,在燃烧的火炉前,新与旧交替,过去、现在与未来并存;所有的恩怨都将一笔勾销,轻轻的一句话就能改变人心。在这美妙的歌声之中,我发现我正在哭泣,朝歌者走近…… 突然之间,我醒了过来,一只手伸了出去,企图抓住什么。我试着回忆梦里的歌声和旋律,那音符却在呼吸之间轰然破碎,曲不成章。有那么一刻,房间里充满绿意,鼻息之间满是树木的清香,仿佛有人砍下雪地里的一根树枝,放进屋里来。现在,那股清香也随歌声消失了。 漆黑的外面有声音响起,我满怀期待地侧耳聆听。那声音美妙得难以言喻,却不是梦中令我魂牵梦萦的歌声,而是一只猫在月下号叫。 * * * * * * 歌声持续了一夜。每到四季轮替之际,它就会如约而至。它已传唱了千年,它还将继续传唱,千年不绝。虽是同一首古老的歌,但年年岁岁有新意。直到东方发白,直到在此过冬的鸟儿都出来了,叽叽喳喳地互道早安,歌声才终于停歇。歌者在侧耳倾听,陌生女子在屋里酣眠。 * * * * * * 我眨了眨眼,从睡梦中醒过来。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房间,清脆动听的鸟叫声在山谷中回荡,清晨的日光在天边绽放。昨晚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可我熬过来了。 四肢僵硬发麻的我,挣扎着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壁炉里的火几乎燃尽,厚厚的炭灰下,只有一两块烧红的木炭还散发着余热。我得起身去外面拿点木头进来才行,还得鼓起勇气去外面的浴室洗漱。我颤抖着手,给自己套上鞋子。昨晚,我惶惶不宁,辗转难眠,室内的混乱就是证据:书柜的抽屉忘了关上;蜡烛已经燃尽;书架上凌乱不堪;书本散落一地。在晨光的照耀下,室内一片狼藉,看起来十分可笑。尽管如此,我还是忘不了昨晚令我窒息的恐惧,忘不了萦绕在我梦中的歌声。 我打开门,看见了秋天美好的早晨。山谷里薄雾低徊,橘红和金黄的树叶挂在树枝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新鲜的空气立刻充盈了我的胸腔,令我重拾在这里生活的信心。我抬脚走出门外,来到院子里的小路上,树枝之间突然蹿过一个黑影,比鸟儿还要大。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我。 “出来吧。”我的声音搅乱了这片安静的空气,“我知道你在那儿。” 突然间,树叶一阵窸窣骚动。一团庞大的黑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我前面的小路上。那是一只黑色的猫,如煤炭般漆黑的毛发蓬松开来,不惧秋日里的寒冷。要是在市区,我早就走上前去,一边轻声呼唤它,一边慢慢伸出手去,趁其不备抓住它。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不会贸然行事。那只黑猫抬起头来看我,眼睛如牛油和玉米般浅黄。当它用那双眼睛盯着我看时,我像被施了魔咒一般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所以,你是住在这里的‘原住民’,对吗?”我逼自己先出声问候它,但又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做。 它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接着舔起爪子来。 “我猜昨晚就是你吧?我好不容易才入睡,你却在门板上拼命磨爪子,还在屋顶上叫了好几小时,吵得人不得安宁。” 我的话似乎惹恼了它,它不悦地甩动尾巴,拍打着地面。如果从背面观察,画面会相当诡异。 “听我说,如果今后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就得约法三章,好吗?”我开始跟它讲道理,“不要在半夜将我吵醒;不要在门外号叫或者磨爪子;如果你想进屋子里头来,你得在我上床睡觉前向我请示才行。” 它恍若未闻地站了起来,昂首阔步地走到草地上去,尾巴傲慢地高高翘起。 “这才过了一天而已,”我一边朝浴室走去,一边喃喃自语,“我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对着猫咪自说自话的疯女人了。” 浴室里的热水器坏了,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虽然如此,我还是想把自己拾掇得干净点,所以我只能将就着用冷水了。我的房屋中介韦林夫人邀请我星期天共进午餐,地点是昨天她给我钥匙的那家酒吧,说是为了欢迎我搬到这里来。先前,罗斯卡洛先生对我的态度并不友善,韦林夫人请我吃饭,显然也考虑到了这点。 这真是个适合外出散步的好日子,秋叶的颜色愈加火红,离冬天只有一息之远。我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将我发现的一张地图摊开来。这是我在整理梳妆台上的书籍时发现的一张手绘地图,没人知晓它有多古老。因年代久远,地图正面的纸张已经发黄,背面的皮革也已经变软了。地图上方写着“恩斯尤尔”。我一边仔细研究它,一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小屋的四周是一片森林,面积大约十四公顷,朝陡峭的山崖向上延伸。地图的最东边有一条路线,在它的指引下,我看到了一个箭头,箭头上写着“兰佛德”,并指向这座村庄。村庄旁边的山谷边缘被人画了一个圆圈,圆圈里写着“佩兰之石”。 我来到了那条路线的起点,就在小草坪的边缘上。在湿漉漉的草丛当中,我找到了不少残留的鹅卵石,这些鹅卵石连在一起变成一条破碎的线。它们原是一条小路上的石头,肯定已有几百年历史了。草丛和荨麻肆意生长,将小路完全掩盖住了,这令我心生犹豫。也许我该走另一条上山的路,虽然绕了点,至少能顺利地走到车道上去,不用担心走到一半路就没了。我不自觉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有种被监视的感觉。那只猫肯定还在附近,暗中注视我的一举一动。到目前为止,为了跟它搞好关系,我主动示好了几次,却被它嗤之以鼻。我曾从厨房里拿出一罐金枪鱼,打开来进贡给它;我还把破花盆里的绿色积水给倒掉,重新换上新鲜的水给它喝,但它却完全无动于衷。后来,我无意中看见,它在吃一只死去的飞蛾。这时,屋顶上的一道黑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它坐在那儿,舒服地晒着太阳,用一种睥睨众生的眼神盯着我。 把地图收好放进背包后,我深呼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上路了。这片草丛简直是昆虫的王国,行走其间的我袖子上全是虫子,我一次又一次地颤抖着手将它们拂去。一两分钟过后,草丛开始变矮了,前面的路也变得更加清晰。原本陷进泥土和青苔里的鹅卵石,这时也裸露了出来,一直延伸到山下,没入到一条小溪里。溪水很浅,我踩进水里,一边向前走,一边想象着,几百年前这条小溪是何模样。 我踩在水下的鹅卵石上,沿着鹅卵石路继续往前走。偶尔会有树根横亘溪中,水下的鹅卵石路也就被截断了,有的地方鹅卵石四散开来,没有成形的路可走。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没有注意到眼前出现了一块空地。当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块空地上时,我立即停下脚步,喉咙因激动而哽住了。 有一块大石头竖立在一片冬青树林里的空地上。冬青树的树枝密密麻麻,相互交缠在一起,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只在两侧留有空隙。这里的冬青树一定很老了,光滑的绿叶之间,黑色的树枝长得十分粗壮。而那块石头……看起来比它们还要古老。长年累月下,石头上爬满了厚厚的苔藓,像是披上了一条绿油油的毛毯。它与我同高,却比我更宽,我得张开双臂,才能达到它的宽度。它的正中心有一个圆孔,贯穿了整块石头,令见者毛发直立。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拿出地图来,在上面寻找它。这里是在山谷的边缘,也就是圆圈所在之处,写着“佩兰之石”的地方。这块古老的怪石,标志着恩斯尤尔的边界。我强忍住涌上心头的异样,小心翼翼地走进树林当中的这块空地。 突然,我感到头脑晕眩,像是起身太猛一样眼前漆黑一片,耳边听到树枝被狂风扫过的声音,翅膀扑动的声音,马儿嘶叫的声音,女人哭泣的声音…… 我眨了一下眼,那些声音迅速退去,如潮水般被吸走了。秋日的阳光,幽远的鸟声,山谷恢复如常。我盯着那块石头瞧了瞧,它还是那副老样子,安静地屹立在空地上,没有任何变化。在空地的另一边,我发现了鹅卵石铺成的路,往树林的方向延伸,直到消失在树林深处。为什么韦林夫人没有向我提起这块石头呢?这似乎是一块古老的巨石,很久以前就矗立在此,镇守着恩斯尤尔的后花园,具有十分特殊的意义。也许她觉得这并不重要吧,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块古怪的石头……要不是无意中发现了一张地图,我也不会知道它的存在。 我沿着空地的边缘走,刻意绕开那块石头,与它保持一定距离。当我离开冬青树林,走出恩斯尤尔的边界时,世界好像悄然改变了。忽然之间,时间在我的四周呈井喷式爆发,将我带回了现代社会。无人机嗡嗡地在我的头顶上盘旋,自动施肥装置在田里嘶嘶地喷洒肥料,还有一条狗在附近汪汪地吠叫着。 那条狗应该离我不远,因为它的叫声越来越响。灌木丛间一阵骚动,一条狗突然蹿了出来,凶猛地冲着我狂吠。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退回到空地上。 那只狗却停在原地,没敢跟上来。它看起来像是一条柯利犬,耳朵呈半立姿态,眼睛透着深褐色,死死地盯着我。它前脚向地面撑起,欲跃过灌木丛,却临时改变了主意,嘴里“吼吼”地低吠,在空地和树林的交界处徘徊。 “马吉?”这时,一道陌生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在树林里回荡着。 “马吉!” 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绿色的外套,平顶的帽子,肩上扛着把猎枪,手里抓着一只奄奄一息的野鸡。我在心里哀号了一声,情况看起来似乎不太妙。看见我时,他停了下来。 “需要我帮忙吗?”他出声询问我,声音很是温柔。 我大声回答他:“我正打算步行去村里,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可你的狗好像不愿意让我过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悄悄地红了。 他朝我的方向走过来,落叶在脚下踩得沙沙响:“可能是因为你擅自闯入了私人土地,它才会这么对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并没有擅自闯入。”我立即反驳道,“这块土地正好是我的。可以算是吧。” 听我这么说,那男人大声笑了出来,将帽子往脑后一拨。我发现他是个年轻男子,可能比我还要年轻,有一头深金色的乱发,眼睛是灰色的,下巴布满胡茬儿。 “这么说来倒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他爽朗的笑声感染了我,令我不禁露出微笑,“我以为你是业余历史学者,未经主人允许就在这附近徘徊。” “不是的。我住在这儿。昨天刚搬过来。”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原来你就是那位‘声名远扬’的派克小姐!”他将野鸡夹在腋下,向我伸出手来,“很高兴见到你。我是亚历山大。” “我是……”我还没来得及消化他的话,就自动地握住了他的手,“你说的‘声名远扬’是什么意思?” “派克小姐,兰佛德是个小地方,你在本地已经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他松开了我的手,寒冷的空气流了过来,占据了两人之间的空隙。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不满地反驳道,“我还没见过任何人呢,何来的轰动。” “光凭你是陌生人这点,就已经够轰动了。”他咧嘴冲我一笑,“再说了,现在你不是遇见了我吗?”他往后退了一步,紧紧地看着我。他的注视令我感到局促,早上我只随手抓了几下头发就出门,现在它们恐怕四处乱翘,这都是睡眠不足害的。“不得不说,你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我充满戒心地问,手在口袋里握成拳。 “我听人说,你趾高气扬地来到村里,贿赂了中介公司,让他们把房子租给你,还摆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看到了我脸上的阴霾,他赶紧住了嘴,面露歉意,“不过是些无聊的闲言碎语,请你不要在意。” “等他们见了你,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了。”他补充道。 “但愿吧。”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事实上,我正准备去酒吧见几个人。我是想去来着,不过……”我意有所指地看了他的狗一眼,它正忙着在树根之间嗅来嗅去。 男人大笑一声,说:“噢,是的,对不起。马吉并不怎么待见那块大石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动动下巴,指向那块带孔的石头,“人们常说,动物知道一些人类无法感知的事,你说对吗?” 我忍不住想起了那只黑猫,在屋顶上斜眼看我,彻夜号叫,还有梦境里的那些声音…… 我低声咕哝道:“我不太迷信。” “我也是。”亚历山大重新将猎枪背在肩膀上,“需要我带路吗?我正好也要往村里去。” 于是,在同一天里,我两次跨过了恩斯尤尔的界限。 “你是本地人吗?”我一边走,一边问他。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下来,成了点点金色的光斑。金黄色的落叶,像是黄金做成的羽翼,在空中缓缓飘落。 “是的,”他晃了晃手里的野鸡,“就跟这只鸡一样,土生土长。很久以前,我的祖先就已经在这里定居了。” “看来,这里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原住民,只有我是个外来人。”一片树叶落下来,正好亲吻上我的脸颊。我抓住那片调皮的叶子,它的表面是金黄色的,比我的肤色要亮,比亚历山大的肤色要深。“来这里之前,我从没考虑过这一点。” “不用担心,他们会跟你熟络起来的。可能罗斯卡洛先生不会,但他本来就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总有东西让他看不顺眼。今天让他生气的是房子,明天他就会为别的事情闹情绪,然后百般阻挠……”说到这里,他突然闭上嘴,不再往下说了。 “罗斯卡洛先生?”我皱起眉头,“我知道他。我去中介公司时,他也在那儿。你刚才说他会阻挠什么?” “没什么。说起来太荒谬了。请你不用在意。” “告诉我吧。求你了。” 他的脸颊突然染上薄薄的红晕,不由自主地摆弄起野鸡的爪子,说:“他跟村里的一些男人打赌,赌你能坚持多久,他一直在想办法把你逼走。” 有那么一会儿,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这没什么好意外的,我早该预料到会有人对我心怀敌意,但是……事先预料到是一回事,真正听说了又是另一回事。 “派克小姐?”亚历山大关切地问,“你还好吗?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的。” “我没事。”我按捺住内心的怒火,这件事稍后再算账,当下最重要的是搞好外交,“别再叫我派克小姐了。”我笑着对他说,“叫我杰西吧,我朋友都这么叫我,只有我妈妈才叫我的全名杰西敏。” “杰西敏。”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我的名字,“这名字真好听。”我们继续往前走,途中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神不自在地往路边飘。 “所以,我猜你是跟别人一起搬过来的吧,男朋友或丈夫之类的?” “不是的。”我跳过一根横亘在地上的木头,“只有我自己。” “其他人都留在伦敦?” 马吉奔跑在我们前面,对着落叶汪汪乱叫。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准备扔出去。 “我家人都在那儿,还有某个我此生不想再见的人,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哦,抱歉。” 马吉咬住一棵小树苗,想要把它拖在屁股后面走,这可把我们给逗笑了,不愉快的话题便就此揭过。在我们前方,树叶不再遮天蔽日,小路也变得陡峭起来。忽然之间,眼前出现了绿色的水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一条河流,或者说是入河口,我说不准是哪个。有一只小船漂浮在河道的中央,发动机面朝着我们,发出它特有的“扑扑扑”响声。树木一直沿着河岸往下生长,像是爱漂亮的小姑娘,争先恐后地跑到河边,去观看自己的倒影。 “兰佛德。”站在我身边的亚历山大停下脚步说,“只要沿着这条河走,通过一座小桥,就能到河对面去。酒吧的名字叫兰姆,你会准时到达那儿的。”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努力吸收今天经历的一切。在我们身后的某个地方叫恩斯尤尔,是绿色山谷深处的一块小绿地,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它有多隐蔽。我往后看了一眼,可想而知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座塔从树林中冒出头来,阳光在窗玻璃的反射下,在半空中划下一道弧形的光。 我指了指那座塔,问:“那是什么地方?” “哦,那是座大房子。”他含糊地说,“星期五那天,你打算做什么?” 听了他的话,我的脸似乎不争气地烧红了:“什么?我,呃,没什么特别的打算。不,我是说我有很多事要完成,那天可能就专心工作吧。” “工作?你是指修葺房子吗?” “不,是写书,我是个作家。我有本书得在圣诞节前完工……”说到这里,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弱了,听起来有点可怜。 “一名作家!”他笑着说,“太酷了!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那天是万圣节,我打算办场小派对。不知你是否愿意前来捧场,趁机认识更多本地人?” 我有点儿羞得无地自容,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羞愧:“哦,对哦。” “帮我拿着。”亚历山大把他手中的野鸡塞给我,在我意识过来之前,我的手已经抓着野鸡的两条腿了。空气中飘散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合着腐朽的落叶,还有长满绿藻的河水散发出的陈腐味。“给你。”他在纸上写下一串潦草的数字,与我交换手上的野鸡,“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想来的话,随时打我电话。”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已经转身走了。他吹了声口哨,将马吉召唤到他身边,一人一狗大步流星地走进树林里。 “你来啦?”一道低沉而洪亮的声音在酒吧里响起。店里坐满了客人,环境十分嘈杂。当我进门时,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过来,看着我。米凯拉·韦林热情洋溢地迎向我,令我尴尬地满脸通红。 “派克小姐。”她凑过来亲吻我的脸颊,身上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令我差点窒息,“你能抽空过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房子还好吗?我请你喝点东西吧。你想喝点什么呢?啤酒或者苹果酒?” “好的,谢谢您。”我试图打断她的话,“我想来杯……” “太好了。” 她像机枪一样自说自话,说完便转身走了,留我一人站在原地,独自面对那些好奇的眼光。酒吧深处有人在朝我挥手,认出那是韦林夫人的助理丽莎后,我赶紧朝她走过去。 这是一家顶棚低矮,但看上去非常舒适安逸的酒吧,有不少幽静的小角落,窗边摆放着沙发座椅,墙上挂满了各种纪念品:照片、画像、黄铜马饰、餐碟收藏品。店里有烟熏、烤肉、啤酒和干蛇麻花的味道。我很好奇店里是否常年都是这股味道。 “很高兴又见面了。”丽莎一边摇晃着靠在她肩上昏昏欲睡的孩子,一边对我说,“米凯拉是不是在门口盛情欢迎你了?” “是的。”我脱下外套,笑着说,“她去给我拿喝的东西,至少我是这么听她说的。” “慢慢地你就习惯了。”丽莎咧着嘴坏笑,“米凯拉曾是一所寄宿学校的女舍监,直到现在她还没完全摆脱舍监的职业病。” 她向我介绍了同桌的其他几个人。她的丈夫丹,此时正冲我微笑着;他们的小女儿黛西,当她母亲介绍到她时,她害羞得将小脸蛋儿埋进她父亲的怀里;米凯拉的丈夫杰夫,介绍到他时,他从报纸后面抬起头来,冲我点头问好。在场的还有丽莎的朋友朱莉和侄子彼得……我小声地向他们问好,努力记住他们的名字。 “这位是派克小姐,”丽莎隆重宣布道,“恩斯尤尔的租客。” 酒吧里突然鸦雀无声了片刻,这是我的错觉吗?米凯拉的丈夫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各位叫我杰西就好。”我这么对大家说,并找了个座位坐下。不一会儿,酒吧里又恢复了平日的吵闹,充满了酒杯碰撞的叮当声,高谈阔论的说话声,还有爽朗的笑声。 丽莎面露忧色地问:“杰西,房子现在怎么样?” 我实话实说道:“嗯,它比我想象的还要淳朴,连电都没有。” “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的侄子彼得插嘴道,“丽莎,简直不敢相信你就这么把房子租出去了。那房子少说也有二十年没翻修过了吧,杰夫?” “是有二十年了。”米凯拉的丈夫杰夫应和道,然后又看起他的报纸来。 “罗斯卡洛女士有点儿神经错乱。”彼得刻意低声说了一句,不过身边人都听得见。 “她不过是偶尔说几句胡话。”朱莉反驳道,“只是有点古怪而已,罗斯卡洛家的人都那样。” 丹笑嘻嘻地接过她的话:“小时候我们还以为她是女巫。那时,我们经常怂恿对方,看谁敢在圣艾伦节前夕去恩斯尤尔,但从来没有人真有胆子去那儿。” “圣艾伦节?”我疑惑地问道,将话题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就是万圣节。”丽莎解释道,“那些妖魔鬼怪的传说就别提了,她才刚搬来这里,别把人家吓跑了。” “不只是万圣节而已!”丹嘴里假装气愤地说。 “在康沃尔郡,圣艾伦节是冬天的第一个夜晚。这一夜,地狱里的鬼魂全出来了,在人间四处游荡。家家户户点起灯火,驱赶黑夜带来的黑暗。”他冲黛西发出鬼叫声,惹得她咯咯直笑。 我也跟着笑了,昨晚的恐惧感却涌上心头。当我以为独自一人无依无靠,被困在无边的黑暗里时,房子外面仿佛有东西在悄悄注视着我。这时,米凯拉带着满满的两杯酒回来了。她就座后,我便提了家里没电的事情。 “不知道你想喝什么,”她喘了一口气说,“麦芽酒还是苹果酒,我就各拿一杯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大家开始忙碌地点餐,摆餐具。苹果酒表面覆盖着一层奶泡,下面还有一层果馅。我小嘬了一口,它的味道令我想起了我曾偷摘过的苹果。小时候,邻居家里有一棵苹果树,我偷摘过树上的苹果,它们长得小巧玲珑,却硬得像高尔夫球似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米凯拉坐回到位子上,用她那戴着粉红色眼镜的眼睛严肃地看着我。 她开门见山地问:“你见过那只猫了吗?”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 “见过了。不过,它看起来不太友善。” 我尴尬地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表情会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米凯拉和丽莎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闪烁其词地说:“现在先不要担心这个,慢慢地你们会习惯彼此的。” “除此之外,也没别的选择了。”我又喝了一口苹果酒,“我们的租赁合同里到底都列了哪些条件?我是说,我不介意那只猫跟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可我不记得合同里规定过,我有照顾它的义务。我从没养过猫,有亲戚或谁能把它带……” “没有。”彼得斩钉截铁地说。 “养猫没有那么……”米凯拉突然插话。 “恩斯尤尔总有猫在那儿。”在米凯拉说话的同时,丹也发话了。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瞪着他,令他脸唰的一下红了。“我说错了吗?”他坚决地说,“我说的是事实。” 丽莎向其他人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诚恳地看着我说:“我很抱歉,但这是合同的一部分。在遗嘱里,罗斯卡洛女士特别声明,租下房子的人必须照顾住在那里的猫,这一点她说得很明确。” 彼得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她巴不得把整个鬼地方留给一只猫,你知道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我刚刚就说了,她是个……”朱莉用力拍了他的胳膊一下,痛得他大叫一声。 “她曾想把房子留给一只猫?”我难以置信地问。 “这确实很不可思议。”米凯拉承认道,表情有点儿慌张,“虽然法律上不允许一只猫继承遗产,但是罗斯卡洛女士可以变相地规定,她的房子只准出租,不准出售。如此一来,那只猫有生之年都会受人照顾,直到它死亡为止。” “那只猫死了以后呢?” 米凯拉调整了一下坐姿。“那时,合同也就作废了。不过,这不在我关心的范围内。” 我却隐隐觉得这件事与我有关。话说回来,我只租了一年,那只猫短期内应该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是先别杞人忧天了。 我换了个话题:“那只猫叫什么?也许知道了它的名字,会更容易接近它。” “佩兰。”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 “佩兰。”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努力不去盯着他们看。 我总觉得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不说。饭菜上桌后,那些疑虑便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从昨晚到今天早上,我只吃了一点儿饼干和苹果,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的面前摆着一盘烤牛肉,牛肉表面覆盖着一层美味的肉汁,散发出诱人的光泽。盘里还有香脆可口的薯条,我咬了一口胡萝卜,那味道尝起来新鲜极了,像是早上刚从地里拔出来的。 “说不定真是。”丽莎大笑着说,“彼得,这些胡萝卜是你朋友种的,不是吗?” “是的。”彼得用叉子插起一块胡萝卜,用悲伤的眼神看着它,“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批胡萝卜。” 这是一伙开朗活泼的人,虽然有时行为怪异了点。在他们的陪伴下,我渐渐放松了下来。通过交谈我了解到了一些信息,丹是一名小学老师,朱莉是一名护士,而米凯拉的丈夫经营着当地一家博物馆和游客中心。彼得嘴里说着他是“捡宝的”,然后朝吧台走去。 “他是个海边捡破烂的。”米凯拉语出惊人地说,“时刻关注着海上的风浪,知道什么地方有沉船,什么地方有被海浪冲上来的宝贝。” “这不是违法的吗?”他们看上去并不怎么相信我说的话。 “这是我们康沃尔郡的另一项独特传统。”丹冲我眨了眨眼,调皮地说。 这时布丁上桌了,布丁上面撒满了面包碎块,有水果点缀其间,果汁渗入到奶油冻里,他们告诉我那是越橘,一种黑色的小浆果。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越橘,但它尝起来挺美味的,黛西吃得衣服上到处都是。 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聊起村里的事情。吃饱喝足以后,我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听他们讪牙闲嗑。酒吧里不像先前那么多人,我可以一眼看到另一头的壁炉,柴火在里面发出温柔的噼啪声。壁炉四周放着几张老旧的真皮扶手椅,有几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坐在一起,轻声细语地聊着天。我刚打算转移视线,就发现在几个老人当中,有人正注视着我。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比他四周的老人至少年轻四十岁。他长得很有个性,蓄着黑色的胡须。当我发现他在看我时,我没有害羞地移开视线,而是大胆地与他对视,也许是第二杯苹果酒在作祟吧。 “那是谁?”我开口问同桌的人。 他看起来刚从外面进来,头上戴的毛线帽压得低低的,被风吹过的脸颊,这会儿还是红通通的。 “他是杰克。”丹一边对我说,一边向他挥手问好。那个黑头发的男人不自在地朝他点了下头,然后移开了眼线,看向别的地方。“杰克·罗斯卡……”丽莎用手肘捅了捅他,可惜为时已晚。 “罗斯卡洛?跟恩斯尤尔的女主人同一个姓?还有在你们办公室里对我很凶的那位老罗斯卡洛?”我追问道。 “我得去给孩子换块尿布了。”丹找了个借口离开。 “是的。”丽莎不太情愿地说,“杰克是罗斯卡洛先生的孙子,爷孙两人都在造船厂里工作。” 所有人都盯着我,想看我的反应。我原本可以一笑而过,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也可以耸耸肩表示无所谓,等村里人都习惯了,等他们不再好奇,也就不会再八卦我的事情。 他跟村里的一些男人打赌,赌你能坚持多久。他一直在想办法把你逼走。 亚历山大告诉我的那位老先生说过的话,却再一次击中我的神经。 “不好意思,我离开一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我便已经从座位上起身,朝酒吧的壁炉那头走去。 来到他们面前后,我语气轻快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只是想过来问一下这位罗斯卡洛先生,能否替我传句话给你的爷爷?”坐在壁炉前的几位老人吃惊地看着我,那位黑发的男人却一言不发,只是谨慎地看着我。他的眼睛真美,瞳孔是浅褐色的,令我心里一软。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没有回头路。彻底豁出去的我郑重地说道:“请转告你爷爷,他那愚蠢的赌约我全都知道了。还请转告他,他老人家注定要失望了,我决不会离开这里。最后,感谢你特意来此欢迎我。” 我转身往回走,感觉到我的脸又红了,内心紧张得不得了。 “干得漂亮!”彼得笑着说,“你终于向他们放话了。” “对不起,杰西。”丽莎安静地说,“我们只是不想看到你因此不高兴。” “没事的。”我抓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米凯拉穿上外套,不悦地说:“回头我会找梅尔好好谈谈。” “不管怎么着,我们都会去找他,如果你家里还是没电的话。”丽莎撇了撇嘴,说,“实际上,他是离你最近的邻居,变电站正好在他家地里。” “我们会去找他,让他好好改正。”米凯拉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道,“如果还是没电的话,你能再忍个一两天吗?” 等我们往酒吧门口走去时,我发现杰克·罗斯卡洛坐在炉火边看了我一眼。 “当然可以。”我刻意提高音量,好让他也听见,“我肯定会过得很好。” 虽然解决了温饱问题,胃里装着佳肴美酒,回去恩斯尤尔的路上,我还是觉得比来时冷了点。阳光正在逐渐减弱,天空变成了珍珠的颜色,一缕缕炊烟从村舍的烟囱里往上升起,给山谷蒙上了一层薄纱。我没有在意时间的流逝,而是沿着树林里的小路一直走,希望这是亚历山大带我走过的那条路。 今天早晨,我明明那么渴望能回到现代社会,渴望听到更多声音,渴望见到其他活人,渴望有汽车代步,渴望有手机信号。现在……我却渴望回到那片绿色的幽谷,点燃家中的柴火,守在壁炉前,昏昏欲睡地进入梦乡,享受在小屋中独处的漫长时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块佩兰之石从暮色中浮现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停了下来,一只脚踩进现在,一只脚踩在过去。在村庄的界内,时间停止了流动,它们凝聚在一起,如潮水般涌入现在……我往前跨了一步,离开身后的世界。 空地上的那块岩石发出淡淡的光,表面半明半暗,将我吸引了过去。我想将我的手放上去,甚至想要弯下腰,透过中心的圆孔,窥视另一头的世界。但是我没有,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得赶紧回去,如果不想晚上挨冻,我还得多捡点木头进屋才行。我来到小草坪上,站在暮色中,抬头望着安静地等候我回家的小屋。真不敢相信这是我的房子。 “晚安。”我轻声对它说,对整座山谷说。 树叶发出沙沙声,仿佛在回应我。一只黑色的动物从黑莓刺丛里跳了出来,它的眼睛在暮色中发出幽光。 我朝它走过去。“你好。今天听说了很多你的事,还知道了你叫佩兰。我叫杰西敏。” 它趴在门前的台阶上,仿佛它才是一家之主,正在等待客人光临。过了一会儿,它终于“喵”地叫了一声。我咧嘴笑了,有进步。 “这个,”我从包里翻出一样东西来,“我给你带了晚餐。” 餐巾里包着丽莎和丹的孩子没有吃完的几条鱼,我把它放在地上。那只猫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心怀戒备地嗅了嗅地上的食物。我走上台阶,将门打开,然后去柴棚找了几块没有长苔藓的柴火。等我抱着柴火满载而归时,那只猫已经走了,地上的鱼也没了。我走进屋子,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万里长征总算走出了第一步。 * * * * * * 每一棵错节盘根的大树,都曾是一株纤细弱小的树苗。每一条水满盈盈的大河,都曾是一条清清浅浅的小溪,奔流到开阔的水面,汇入滚滚激流,如同农家少女的歌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每一座阡陌交错的村庄,都曾是一望无垠的原野,只有一块古老的石头,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和一双守望的眼睛。后来,空旷的平地上竖起了房子,用花岗石和大卵石堆砌而成,然后才有了路和人。许多年以前,他们在秋天来到这里,却从未想过他们的到来,会永远改变这个地方。 * * * * * * 转眼间,山谷里已是深秋,山野间的树叶也变得红灿灿的,如同从镀金的书本上撒下的书页,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小屋的石墙清理得干干净净,茅草屋顶也焕然一新,恭候新来的主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她有一双明亮的大眼,浅褐色的瞳孔,挺着大大的肚子。 她穿过草坪,沿着小路走到小溪前。到了这儿,路就没了,没入水里。她的脸痛得皱起来,手紧紧地按住腹部。但是,令她痛苦的却不是腹中的胎儿。 溪边有一块大石,那是一块路标,很久以前就立在那里,为迷失的路人指引方向。她挣扎着伸出手去,抚摸着那块石头,像是抚摸着爱人的脸。她的指尖在石头背面游走着,摸索着上面的字迹,那是不久前有人用小刀刻下的。当她触摸到那个符号时,开始痛哭起来。石头上还刻着那句熟悉的誓言,男人春天才亲手将它刻下,转眼到了犬蔷薇凋零之时,它已支离破碎。而她将与另一个男人步入婚姻的殿堂,保守住腹中胎儿的秘密。这座小屋是她沉默的礼物,也是她唯一的慰藉。她知道她的孩子不属于这座村庄,也不属于他即将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她的孩子只属于这座山谷。 过了良久,一道声音回荡在草坪上空,呼唤着她的名字。她站起身来,擦掉脸上的泪水。这时,她抬起头来,与我四目交接…… 我突然惊醒过来。四周漆黑一片,炉里的火也变暗了。没有落叶飘浮在半中,也没有浅褐色眼睛的女人。我揉了揉额头,有点头晕目眩。有声音从某个地方传来,是水龙头的汩汩声吗?是蝈蝈的鸣叫声吗?应该不是。比那还要响亮。我将睡袋掀开,露出脑袋来,仔细听辨。 叫声旷日持久,一阵接着一阵。认出是那只猫的叫声后,一直屏着呼吸的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它在外头不依不饶地叫唤,想要进到屋里来,肯定是它的叫声把我给吵醒了。我举起一根残烛,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我打开门,外面的冷空气迅速跑了进来,一道黑影跃过我的脚踝,跳进屋里来。将门关好后,我转过身一看,那只猫早已爬上扶手椅,窝在我那温暖的睡袋里。它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还发出了咂嘴声,像是在说:“你真是太贴心了。” “这是我的床。”我瑟瑟发抖地说,“请你移驾。” 它翻了个身,复又缩成一团,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一脸舒服的表情。换作是其他猫,我早就把它抓起来,一把扔到地板上去……但是现在,我只能暂且沉住气,坐在扶手椅的边上,慢慢地往里头挪动屁股,挤进它留下的狭小空间。想把整个椅子都抢回来,看来是不可能了。凭着不屈不挠的精神,我最终夺回了睡袋的四分之一,换来它一个因拥挤而不悦的眼神。 “以后我们就要像这样相依为命了,不是吗?”我问,坐姿略显尴尬。 它没有理会我,而是将爪子埋进袋子里,开始打起呼噜。那低沉的呜呜声充斥着整个房间,像轻柔的雨声落在屋顶。 2 隔天清早,我勤奋地擦洗窗玻璃,努力不去胡思乱想,却收效甚微。在伦敦,穿着当季新衣的人们,或舒服地窝在咖啡厅里,或行色匆匆地穿梭于办公室和地铁站。我努力不去想伦敦的人们,努力不去想我的前男友。我把他的东西从旧公寓里扔出去了,把我们相爱的痕迹都擦掉了。我告别了过去的生活,将它们打包成盒,等待运送。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加重了,被我用来充当抹布的报纸,在我手中磨穿了。我叹了口气,将它扔到地上。 昨天那美好的大太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外面正哗哗地下着雨,天地间挂起一道灰色的雨幕,这意味着我将被困在屋内,没有音乐,没有广播,只有思想与我为伍。哦,还有那只猫。虽然它这一天都宅在睡袋里,但是有它在,我还是觉得好多了。 “这块擦好了。”我一边从窗台上爬下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至少楼下的房间看起来体面多了。我把所有完好无缺的窗玻璃都擦了一遍,那张老旧的大桌子也擦过了,我还从角落里找出了一把扫帚,将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虽然目前还是断电的状态,但我已经研究好了怎么用煤气做饭。我裹紧身上的羊毛衫,去把水壶装满水。虽然我开不了灯,充不了电,用不了电脑,至少我能为自己泡一壶茶。 昨天晚上,潺潺的流水声打破了我的梦境。我闭上眼睛,努力回忆昨晚的梦。小溪里的流水声,浅褐色眼睛的女人,隆起的肚子,臂弯里的路标石,石头上刻下的字,指尖抚过的海誓山盟。 水壶发出鸣笛般的响声,吓得我回过神来,赶紧把煤气灶关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一道黑影走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边将热水往一只大杯子里倒,一边告诉自己,不务正业的后果就是想象力过于活跃。因为好几天不提笔写作,所以那些故事不甘寂寞地从脑子里钻了出来,调皮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坐在桌前,拿出电脑,让自己重新进入到离开伦敦前的写作状态。那是一个让你远离真实世界的地方,充满奇妙的旅程,美丽的秘密,古老的魔法,无限的可能…… 我的后颈突然一阵发凉。昨天涉水渡过小溪时,我是否看到了那块石头?想不起来了。不过,倘若真想知道,我可以出去亲自检查下,只需一分钟就够了。但是,我选择埋头写作,将那个念头赶出脑海,却赫然发现在我的文稿里,我写下了一片山谷,一个男人手里持着刻刀,在石头上雕刻誓言。我心烦意乱极了,一把将电脑推开。 “真是太荒谬了。”我对着那只猫说。它慵懒地伸出前爪,喉咙里低吼一声,似乎是在表示赞同。“你就只会落井下石。” 我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套上靴子。在羊毛衫外披了一件雨衣后,我走向门外,外面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在壁炉的温暖下,小屋里变得暖和极了;而大雨倾盆的外面又湿又冷,如同冰窟。我沿着小路走进湿漉漉的草地里。 梦中的小溪流淌着清澈明亮的溪水,溪岸是落英织成的彩锦。眼前的小溪却阴冷潮湿,泥泞不堪。我踩在岸边的烂泥地上,四处寻找那块石头。终于,我在草丛间发现了某样东西,它被掩在枯死的荨麻丛间,只露出一小截来。在我的梦中,它直挺挺地傲立在岸边。而现在,它却歪斜着身子,一半掩埋在泥土里。 我犹豫不决地蹲了下来,用手将它四周的杂草拨开来,努力不去想石头上会不会有蜗牛或鼻涕虫。我的手指在石头表面游走着,虽然这块饱经风霜的石头表面坑坑洼洼,但我并没有摸到任何雕刻过的痕迹,这令我松了口气。“当然不会有了!”脑海里有个严厉的声音在对我说,“你跑到这又湿又冷的泥地里,结果什么都没有。” 就在我准备缩回手时,我的手指不经意地扫到了一处刻痕。沿着那处刻痕,我一点一点地往下摸索,先是摸到了一条直线,接着是一条曲线,然后是另一条曲线,在我脑海中连成爱心的形状……我像是触电般缩回手,心脏怦怦狂跳,手上还粘着枯叶。我敢发誓,透过那密密麻麻的雨丝,有一瞬间我真的听到了,石头里发出微弱的戒指响声,吓得我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我手脚并用地爬上溪岸,头也不回地逃离那个地方。我跑到小屋门前伸手去摸门闩,却发现门是开着的。在屋子里头,一个黑色的人影转过身来,用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看着我。 * * * * * * 我一个不留神,手中的水壶落到炉盘上,水溅得到处都是。杰克·罗斯卡洛站在壁炉前,看我拿衣袖去擦炉盘上的水。他身上也都湿透了,湿漉漉的黑发缠结在一起,衣服上的雨水顺着裤管往下流,在地板上汇成一个小水塘。 “对不起。”他开口说,“我敲了门,以为你没听见,于是就冒昧地进来了。”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炉子里的火,继续说道,“我并非成心想吓你。” “没事。”我将微微颤抖的双手插进口袋里,“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开门见山地问,感觉没有必要跟他过于客气。 在心里斗争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我。 “我来这里,是想就打赌的事,代表我爷爷向你道歉。”他委婉和善地说,“他最近情绪一直不太稳定。当然,我知道这不代表他可以对你无理。” 我一脸难以置信地说:“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下赌注,这只是无理而已吗?” “他并没有恶意。” “他一直在想办法把我赶走!”我向他逼近一步说,“换作是你,你会做何感想?”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这个地方对他很重要,你必须理解这点。这是我们家的祖宅,已经住了不知多少代人,他不希望这个房子出任何差错。” “这我怎么可能事先知道?”我回到炉盘前,愤愤不平地说,“就算我知道了,他也不该将气撒在我身上,决定将房子租出去的人,是托马西娜·罗斯卡洛女士,而不是我。” 我听到站在我身后的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会试着开导他。”不一会儿,我听到了沙沙的声音。我抬起头来,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只纸袋子。“我……给你带了点面包,希望你不要跟我爷爷斗气了。这是藏红花做的,我想你可能没尝过,所以特意给你带了点。”他看着袋子里的面包,皱了皱眉头说,“不过老实说,它们可能淋到了点雨……” 正好我泡了一壶茶,如果不邀请他在家里小坐,就显得我太小家子气了。我们坐在火炉前,各用一把老旧的叉子叉住面包,在火上翻烤着。 “好几年没来这里了。”杰克·罗斯卡洛将面包浸在融化的黄油里。他看了看屋子里的大桌子,还有用破布堵上的窗户,感慨道:“还是那副老样子。” 他将面包递给我。我接了过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既有独特的风味,又有家乡的味道。 我嘴里含着一口面包,问:“她是你爷爷的姑姑吗?我是说托马西娜。” “算是吧。不知道为什么,爷爷是她最亲近的亲戚,经常过来看望她。不过,她是个古怪的老女人,不喜欢有人打扰。有时,她那双眼睛看着你,像是能看透你的灵魂。”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小时候我经常来这儿玩,在小溪边划纸船。” 面包烘烤后的香甜味充斥着整个房子。我问他:“那么,她为什么不把房子留给你爷爷呢?你说过你们家在这里住了好几代人。” “我们家确实在这里住了好几代人,但也有其他家族住进来过。”他回答道,“这附近还有另外一个古老的家族,叫特雷曼诺。”当说到家族名时,他刻意加快了语速,仿佛那个名字是砒霜似的。“几百年来,这座小屋在两个家族之间几经转手。有时,这个地方归那个家族所有,但是没有人记得,哪个家族才是最先拥有这里的人。至于为什么托马西娜不将房子留给我爷爷……”他摇了摇头,接着说,“这我也不晓得。” 他将面包从叉子上取下来,像在玩儿三球杂耍似的,在两手之间耍弄着。空气中流动着香料和黑加仑的香味。 “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我很高兴租下这里的人是你。”他看着我,因坐在温暖的火炉边,脸颊烧得红通通的,“我是说,我很庆幸租下这里的人是你,而不是特雷曼诺家的人。” “你爷爷看起来可没你这么高兴。”我揶揄地说道,刻意忽视脸上的温热。 杰克努力憋着笑,嘴里还塞着面包。“相信我,如果让他在你们之间做抉择,他肯定二话不说就选你,尤其是在他对你有所了解以后。”他一边说话,一边掸去毛衣上的面包屑,“他是个老顽固,但是我会开导他,让他开窍儿的。” 这次换我笑了,真心的微笑。 “谢谢你,杰克。” 有那么几分钟,我们舒服地坐着,安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像沙漏里静默流淌的沙子。外面突然传来异响时,我感觉到杰克的视线好像落在我身上。我转过头去与他相望,两人差点跳了起来。有动物在门外叫唤着,爪子把门挠得“刺啦刺啦”响。 我匆忙起身,跑去将门拉开。那只猫正端坐在台阶上,打湿的毛耷拉下来。它掠过我跳进屋里时,不悦地叫了一声,像在责怪我慢吞吞的。这可把我给气坏了,连忙反驳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出去了!” 我转身回到屋里,却发现杰克正盯着那只猫,惊讶地睁大眼睛。我不由得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很久没见到它了,我还以为它会变得苍老点儿。” “你觉得它多老了?”炉里的火光照在它被雨水打湿的毛上,在它身上投下一层橘黄色的光。 “我也不知道。”他眯着眼看它,仿佛这样可以看出什么来,“如果它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只猫,那么他应该二十岁左右了。” “不可能是同一只猫。它们活不了那么久。”我从桌上拿起一块茶巾。我不知道猫咪是否喜欢被人用毛巾擦身子,可它身上的水滴得到处都是。我试着给它擦身子,它并没有反抗。“也许这是你见过的那只猫的后代吧。” 房子里全是它那响亮的呜呜声,比外面的雨声还要大。它甩掉身上的茶巾,走到装着黄油的碟子前,查看里头的食物。 “我说得对不对,佩兰?”我问它,并向它伸出手去,想要挠它。我的手指一触碰到它的毛,就发出了火花的啪啪声。它们沿着我的手臂向上,进入到我的大脑。忽然之间,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无数心跳声在我耳边同时响起。我听见了昆虫和动物的叫声,听见了山谷中每个生命的存在,还听见了树木在太阳下生长的声音……我将手缩回来,心里一阵慌张。 “静电了?”杰克关心地问。 那只猫看着我,它那黄色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我,刚才我听见的都是真的。 “是。”我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回答他,然后试探性地朝它再一次伸出手。过了几秒钟后,它用头顶开我的手掌。这一次,我听到的只有它的咕噜声。只是一只猫而已,是我多虑了。 杰克离开前,帮我将卧室壁炉里的残渣清理干净,这样今晚我就不用再蜷缩在楼下壁炉前的扶手椅里取暖了。 “早知道你睡在扶手椅里,我就会早几天过来看你。”他的身上沾满了残渣和灰尘,于是他退后一步,说,“现在这样应该好多了。”我跟随着他的视线,打量起四周来。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我的睡袋铺在床上,一只打开的行李箱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其他东西还在运输途中。”我赶紧说道,“不过我的东西很少,大多都是书,等东西到齐了我再整理。” 我看得出来他还想问点什么,但他只是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他走到门边时,说:“如果需要帮忙,记得随时叫我。我经常到下游去,可以顺路带些工具来借你。” “下游?” “是造船厂所在地。我和爷爷都在那儿工作。只要沿着小溪去到大河,你就能找到我们。”他重新戴上那顶毛线帽,遮住一头乱发,然后狡黠地笑道,“自所有人有记忆以来,罗斯卡洛家就已经在河的尽头。” “谢谢你特意过来。”我隔着雨声对他说,“还有……前些天在酒吧里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我很抱歉。”他咧嘴笑了笑,说:“没事的。”我开始希望他能留下来,有他在的时候,小屋也变得格外暖和。他慢慢地走远了,走上那条离开山谷的路。 “下次见,杰西!”他回过头来,大声对我喊道。 “下次见,杰克。”我在雨中小声地说。 母亲: 您好! 很抱歉没有早点给您写信。近来忙于整理新家,都快记不得时间了……还有,家里的电路出了点问题,所以一直没法给手机充电。这几天我都靠蜡烛和煤气度日,我知道您肯定讨厌这样的生活。事实上,我开始有点儿喜欢这样与世隔绝的生活。最近我又开始像以前那样在纸上写字。没有了城市和网络的打扰后,我发现我写得更快了。每天,我都会坐在餐桌前,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介于真实与幻想之间的世界,一个半梦半醒的世界。 我知道您肯定想问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没有。我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我没有暗示他,而且我为什么要暗示他呢?在我离开伦敦之前,我们就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有个惊天内幕说出来可能会吓到您:这里方圆十五英里没有超市!我的面包是在面包烘房里买的;鸡蛋和蜂蜜是在路边的诚信小摊买的;其他东西则是在农村杂货店里买的。这里的农村杂货店几乎什么都卖。当然,有时我会想念伦敦路边的法拉费丸子店,想念伦敦苏豪区的午餐。但是,要想体验新生活,这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吗? 这里的热水器也坏了,这点我就无法假装忍受得了了。但愿他们能尽快修理好。这几天我都觉得自己的头发没洗干净。不过,我在洗衣房里发现了一只锡浴盆。我的新朋友杰克告诉我,这里的村民习惯将它摆在火炉前,坐在里面洗澡……很有可能哪天我会不得不鼓起勇气,亲身实践一番。 杰克和他的爷爷是住得离我最近的邻居,隔着一片树林子,大约一英里远吧。杰克人挺好的,他的爷爷却相反。要和他搞好关系,会是个十分艰巨的任务。村子里有许多有趣的人:历史学家、护士、老师、造船工人……也许我们以后会成为朋友。 您还记得那份奇怪的租赁合约吗?我最近才刚跟我的新室友见面,它是个神秘、冷漠、英俊的生物。它霸占我的睡袋,半夜将我吵醒,有时还会把它吃到一半的老鼠送给我。它的名字叫佩兰。 光标闪烁着,等着我继续往下写。我盯着它,想着如何向母亲坦白,于是…… 最近我总在做重复的梦。梦里我看到了我不可能知晓的事物,看到了早已死去的人。有时,我变成了弥漫山谷的轻烟;有时,我变成了狩猎的野兽;有时,我发现自己清醒地坐在黑暗里,听着那从不存在的歌声…… 我叹了口气,按下删除键。无论写给谁,我都不能这么说。最好的情况是,他们会以为我有妄想症,想象力原本就过于丰富的我,一个人住在恩斯尤尔后,竟然病情加重,开始出现幻觉了。最坏的情况是,他们会担心我的精神状态,立刻坐上赶来这儿的列车,将我带回城里去。 因此,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附上了一张小屋的照片,是我刚来这儿第一天拍下的。照片里,屋子后面的树叶都变黄了,太阳照射在窗玻璃上,反射出亮眼的光。真希望您也在这里。我这么写道,思索着这句话是否真实。 我按下发送键,然后打量起四周的环境。这是兰佛德唯一的咖啡店。说它是咖啡店不尽其然,这里还卖渔具、柴火、墨盒、潜水服和自制豆酒,此外它也是邮局。服务员端着美味的咖啡和蛋糕,忙碌地在店里走来走去。不过,这里最诱人的还是无线网络。我有好几天没查看邮箱了,光是看到未读邮件的数量,我就感到惶恐不安。我叉起最后一块胡萝卜蛋糕,趁自己改变主意之前,将邮件标题浏览一遍。 其中一封是中介公司发来的,询问我是否住得习惯。另一封是我的编辑发来的,确认我的创作是否进展顺利,能否按时在节前完稿。我简短地回复了他,用轻快的语气告诉他可以的,心里却忍不住好奇,他会不会火眼金睛地看出我在撒谎。下面是另一封邮件,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后,我的心不由得沉重了起来。邮件的标题写着: 最后的话 我将鼠标移动到邮件标题上,过去几个礼拜我为自己营造的新世界,此刻仿佛正在分崩离析。 “杰西!”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迅速将视线从邮件上移开。 “哇!”亚历山大退后了一步说,“你的眼神好冷漠!抱歉,如果我打扰到你,我这就……” “不会。”我努力纠正脸上的表情,让自己挤出一丝笑容来,“没事,我只是……收到了一封我不想收到的邮件而已。” “不会是什么坏消息吧?”他皱起眉头问。今天的他打扮得挺帅气的,上身穿一件衬衫,外面套一件短风衣,下身穿一条黑色牛仔裤。 “不,不是那类事情。”我迟疑了一会儿,说,“是前男友那类的事。”他扬了扬眉毛,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你还好吗?要不要再来一块蛋糕?” 我将空盘子推到旁边,尝试着对他笑两声。虽然笑声听起来有点勉强,但至少我不再有那种内心在流泪的感觉。“不用了,谢谢你。” “你们最近才分手吗?”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 “不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我叹了口气,将电脑合上,“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我们都变了。尤其是我,自从我开始全职写作以后。他说他希望我能变回以前的我,他不能理解……”话说到这里我却戛然而止,“对不起,你可能并不想听这些。” “是我开口先问的,不是吗?虽然只是洗耳恭听,但我觉得我有让你心情好起来的办法。”他好像想要笑却又憋着,像一个小孩子,明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玩笑话,却忍住不笑出声来。在他的感染下,我好像也笑了起来。 “你看上去挺有自信的。” 他起身向我靠过来,一股浓郁的麝香味立马传了过来,那是须后水的味道。“我听说你现在家里没有电。” “是啊。米凯拉说她会去找老罗斯卡洛,跟他谈谈他家地里的变电站。后来,杰克·罗斯卡洛也来找我,说会去开导他爷爷。所以,有他们两人出马,我相信问题很快就会解决。” 亚历山大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杰西,我并不是想暗示说,他们忘了这回事,只是……我听说了你的困难后,找了一个朋友的朋友。他在电力公司上班,所以我就请他帮忙去地里看看。后来,他发现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一下子就能搞定。昨天他带了几个人去修理,但是老头子也在那里,百般阻挠他们。”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失落,如霜打的茄子。我还以为杰克回去后,我与那老头子的关系会有所好转。“你说的阻挠,是什么意思?” 亚历山大苦笑着说:“变电站正好建在他家地里,他就堵在入口那儿,不让电力公司的人过去,还说什么没有授权书,他决不会让他们跨过去半步。今天,电力公司的人又去一趟,幸运的是我正好路过,所以我就把老头子叫到一边,然后……跟他说了几句悄悄话。” “悄悄话?” 他调皮地耸了耸肩。“没错。他可能偶尔发酒疯,但他不是真疯子。我告诉他,他是在无理取闹,你是个大好人,他必须给你个机会。” 我的脸上爬上一丝红晕。“你这么三言两语就让他同意了?他真让人去修变电站了?这也能行?” 亚大山大靠着椅靠,笑着说:“应该能行。” “太谢谢你了!” 他看起来心情大好,挥了挥手豪气地说:“不用谢,这点小事谁都会做。” 米凯拉说过会找罗斯卡洛谈谈,杰克也承诺过会好好开导他的爷爷,现在看来都是空话。“可是其他人都光说不做,只有你付诸行动了。”我一针见血地说。 “嗯……”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嘿!派对就在明天。你来吗?” “我还不确定。”我小声地说,虽然这听起来很诱人,“我从伦敦寄过来的东西,到现在一件都没到,我没有合适的衣服能穿。” “不用担心,这是个化装舞会,你可以穿一身黑,然后告诉大家,你模仿的是猫。” 我站在电闸前,迟迟下不了手。几天前,想到屋子里没有电,我就惶恐不已。现在,我已经适应了蜡烛、煤气灶和在纸上写字的生活。有了电以后,这座小屋会不会变了样?它给我的与世隔绝感,会不会因此变了调? “别犯傻了。”我这么对自己说,然后推上电闸。当电流流过电路时,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似乎是音乐的声音,不同于这个年代的音乐。这时,壁炉前有绿光一闪而过。我转过身去看时,只有壁灯在褪色的灯罩里摇曳着。 音乐声却还在,那是深沉的颤音,夹杂着滋滋声,模糊不清。我踩在楼梯上,慢慢地来到楼上。音乐声来自第二间卧室,那间装满杂物的房间,我只进去过一次。我将门推开,打开了房间的灯。上次进来时,因为太暗的缘故,我看得并不仔细。现在,我发现窗户下面有一张扶手椅,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台收音机,旁边堆着一叠书,还有一张折起来的报纸。 我走了过去,伸手去碰它的调谐旋钮。这是台老古董了,表面贴着几个遥远的地名,有华沙、巴黎、莫斯科……先前的音乐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白噪音。平日里,罗斯卡洛女士是不是坐在这里,眺望着窗外的山谷,一坐就是好几小时?她死去那天读着的,是否就是桌上这份报纸?我将它拿了起来。这是六个月前的报纸了,在阳光下曝晒许久,纸上的油墨早已开始褐色。折起来的那一页上,刊登的文章是《特雷曼诺提交码头计划》,正文下面附了一张照片: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一栋大房子的台阶上。突然间,我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有人在男人头上画了个恶魔的长角,嘴上画的是突出的尖牙,还在他身后画了一个叉形尾巴。我猜是罗斯卡洛女士做的。真希望能亲自见见她,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这么想了。 不过,那个名字,特雷曼诺,我之前曾在哪儿听过。杰克当时怎么说来着?他说那是另一个家族,也曾拥有过这个小屋……几百年来,这座小屋在两个家族之间几经转手,但是没有人记得,哪个家族才是最先拥有这里的人。那张手绘的地图被我塞进书柜里,放在原来的地方。我来到楼下,将它取出来,小心地打开。这一次,在地图的边缘上,我注意到了一条波浪状的线条,几个细小的字紧贴在它旁边:罗斯卡洛。我不由得笑了。自所有人有记忆以来,罗斯卡洛家就已经在河的尽头。 地图正中间是佩兰之石。在冬青树林与森林相接的地方,有人在一条虚线尽头写了一个字体华丽的字母“T”。沿着这条虚线来到西边,我发现了另一串字:特雷曼诺。 恩斯尤尔就处在罗斯卡洛家族和特雷曼诺家族的中间。我盯着地图看呀看,总感觉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讯息,像是某种交织着鲜血和记忆的古老秘密,从几百年前流传下来。 * * * * * * 大地也有记忆,它飘浮在世间,不像人类的记忆,封存在脑海里。大地饮下记忆后抽丝剥茧,只留下最灿烂的部分,织成庞大而繁杂的网,用几缕细丝束住。肉眼无法窥探它,只有那些知道如何观察的人,才能感知到它。 * * * * * * 收音机已经坏了,它无法固定在某一频道,而是游走于各个频道,时而是歌声,时而是笑声,时而是广告声。大多数时候,它只发出嘶嘶的噪声,一波接一波,无休无止。 在这声音的催眠下,我渐渐地合上了眼皮。收音机里的嘶嘶声慢慢地变深沉了,慢得我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它的变化。窗外传来了嘎吱声,像是鞋子踩在甲板上的声音,像是狂风吹打树枝的声音。直到这两种声音融合在一起,我才如梦初醒。但是,上一次我往窗外看时,外面的世界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我睁开眼睛,一阵寒风吹打在我脸上,吹得我眼睛生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不得不又闭上眼睛。那一瞬间,恐惧和焦虑涌上心头,我的心脏狂跳不已。我在黑暗中伸出双手,手指陷入了冰冷的泥土里,搅着泥土里的枯叶。我跌跌撞撞地走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有布缠住我的双腿,我忍不住拔腿狂奔,跑入草丛里,在山谷中寻找出路。冬天的树枝缠住了我的头发,将我头发上的发夹扯掉了。“拿走吧。”热血涌上我的大脑,我在心里喊道,“拿走吧,求求你。请让我回去。” 一声尖叫回响在树林里,我转过头去。在遥远的那方,我看见了小屋的光,它的四周飘着火把的光。那一眼几乎要了我的命。我被树根绊住了,呈大字形摔在小路上,手掌擦破了皮,双腿被衬裙缠绕着。然后,我看见它,在我的正上方,隐身在黑暗里,眼睛像是海上发出的磷光。 是佩兰。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我真想对着它宽慰地哭泣。我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它走入黑暗。当我走得磕磕绊绊时,它会停下脚步来等我。当前面畅通无阻时,它会加快脚步往前走。鹅卵石路开始往山坡下倾斜,我有预感目的地就快到了。即使如此,当看到眼前之物时,我仍然震惊不已:佩兰之石! 我穿过冬青树之间的空隙,跪倒在那块岩石前面。它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急切地号叫着。我将它抱进怀里,把头埋进它如夜般黝黑的毛里。 树林外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一道银光乍现,照亮了一张男人的脸,一张因恐惧而惨白的脸,手里提着一只灯笼。他不停地呼唤着,我紧紧抱着佩兰,踉跄地站起来。 就在这时,天边一道炸雷响起。当燧发枪的子弹擦过石头的边缘,打下一块碎片,飞过半空时,我不知道那是我的尖叫声,还是夜风的呼啸声,或是子弹擦过石头的声音。我在黑暗中寻找着持灯笼的男人的身影,却发现他好像被子弹击中了,可他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凝望着我的背后。 我转过身去,看到有火把正在朝我靠近,在黑夜里发出耀眼的光。在呼啸的寒风中,我听见了猎犬嗜血的吠叫声,怀里的佩兰肌肉紧绷。现在逃跑也没有用,那些猎犬终究会追上我们。树林外的男人又在呼唤我的名字。我向他摇了摇头,原地等待追捕我的人。他们与我一样害怕,站在空地外不肯进来。马儿止步不前,任主人怎么催促,也不肯前进半步。那些猎犬也是,它们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只在原地咆哮呜咽,却不敢近前。 有人大声呼唤我的全名,那恶毒的声音在夜里回荡着。他们对我恶语相加,嘴里咒骂着我是魔鬼,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们想要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土地。在我的身后,持灯笼的男人最后一次呼唤我的名字。我又一次摇了摇头,轻声催促他快跑,希望风能将我的声音送到他耳边。他肯定是听到了,因为灯笼里的光摇曳了一下,有金属划过玻璃的声音,然后他的脸消失不见了,被黑夜所吞没。我将佩兰放到地上,告诉它快逃。它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然后它的身子融入黑夜里,仿佛它从不曾存在过。我的心里涌起一阵宽慰感,如同甘泉流过干涸的喉舌。 我别无选择,只能直面命运,朝那群男人走过去。每走近一步,他们身上的味道就越明显:树脂的味道,汗水的味道,嘴里的酒味。在火把的照耀下,我看见了坐在马背上的主人,看见了居高临下的牧师,看见了兰佛德的男人们。多年以前,他们摸着我的脑袋,亲昵地叫我小捣蛋鬼,给我圣艾伦节的苹果。而今,他们坐在马背上,准备把我当狐狸一样猎杀。 看我站在空地的边界,站在冬青树之间,他们做出了前进的手势。我抬起头,看着马背上的主人,这伙人的领袖。他垂下眼来看我,表情和教堂里的圣人雕塑一样冷冰。他按下了手中的枪,向众人发出信号。 突然,有疼痛感从肩头传来,如同被针扎进皮肤。是佩兰跳上了我的肩膀,愤怒地朝那个男人跃去。马儿受惊跳了起来,嘴里不停嘶叫着。在火光下,我看见了男人的脸,眼睛上有几道触目惊心的爪印,鲜红的血珠正往外渗。有人大叫着魔鬼,我没有再看下去,而是转身跑进冬青树林里,虽然我知道树枝将会划破我的肌肤,那些恶犬会在我跑到河那里之前追上我…… 寒冷的空气打在我的脸上,我大口喘着气,脑子里一片困惑。在我面前什么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死一样可怕的寂静。没有恶毒的谩骂声,没有火把,没有马匹,也没有冬青树。刚才的我不是正在逃命吗?我的呼吸十分急促,心脏如雷般跳动着,眼前升腾起一层轻烟薄雾。 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双眼睛,像黑暗里神出鬼没的精灵。是佩兰,它正朝我快步跑过来。见到它的那刻,我差点喜极而泣。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我正站在小屋敞开的门前,炉里是烧得火红的木头,耳边萦绕的是楼上收音机的嘶嘶声。我低下头来,看到佩兰正注视着我,黄色的眼睛十分凝重。我的视线继续往下走,看见我的脚上全是泥土和枯叶……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几乎将我淹没。我砰地关上门,插上门闩,咚咚咚地跑上楼跳到床上,钻进睡袋里蜷缩成一团,努力安抚颤抖的自己。 有什么跳上了床,我不由得绷紧了神经。接着,我听到了一声低低的猫叫声,一只爪子隔着睡袋,抚摸我的头。我仍然沉浸在恐惧里,不敢从睡袋里出来。最后,我感觉到佩兰在我背后趴了下来。不一会儿,它开始发出平稳的呼噜声。那声音赶走了夜晚的恐惧,令我渐渐放松下来。我的思想开始涣散了,呼吸也放缓了。最终,我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佩兰走了。我睁开眼睛,阳光从窗帘底下的缝隙钻进来。我的大脑很沉重,像是塞了一包棉花。全身无力的我,用手肘撑起身子来。睡袋外面有几根黑色的毛,除那以外…… 昨晚的记忆似海啸击中我。恐惧、狂奔还有火把……我从睡袋里伸出双腿,仔细打量它们。很干净,一点泥土的痕迹也没有。我如释重负地躺回床上,一只手覆在眼睛上。这个神奇的地方。我那脱缰的想象力。 手机充过电后,总算活了过来。我打开手机,发现时辰不早了,已经过了我平时起床的时间。经过那间杂物室时,我发现收音机还开着,仍是亘古不变的声音。我过去将它关掉。 平日里佩兰会来这里吃金枪鱼,那是它的早餐,今天它却没有出现。我让自己忙于打扫和整理,克制自己不去想它。但是,我的内心却渴望它能出现。我特意让洗涤室的窗户敞开着,希望它能从那里跳进来,我就能看着它的眼睛,洞悉它昨晚的所见所闻。“它什么也没看见。”我在心里严厉地告诉自己,“它只看见你,像个疯女人一样站在门口。” 直到我的手机接收到微弱的信号,发出了短信提示音,我才意识到今天是10月31日,也就是万圣节,难怪最近我的想象力会如此失控。不过,我没有时间细思这个问题,因为我的手机这时候才提醒我,我有四个来自快递公司的未接来电,还有两条怒气冲冲的短信。快递员在短信里说,他们将我的快递放在了马路边,要是我再不接电话,快递出了任何问题,他们都不会负责。这时候,外面有雨滴啪嗒地打在窗户上。 昨晚的噩梦早被我抛到脑后了,沿着山谷边缘崎岖不平的小路,我将马路上的箱子一个接一个地运到小屋里来。虽然从柴棚里找到了一把老旧的推车,但是把所有东西运回来仍然花了我大半个下午的时间。当我将最后一个箱子放到推车上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了。亚历山大的派对很快就要开始了,我不应该去。我还得抽出时间来写作,否则进度就要落后了。除这以外,生活已经够艰辛了。 我推着小推车走在小路上。万圣节前夕。上次在酒吧里,丹是怎么说的? 圣艾伦节是冬天的第一个夜晚。这一夜,地狱里的鬼魂全都出来了,在人间四处游荡。家家户户点起灯火,驱赶黑夜带来的黑暗…… 我停在路当中,身上的鸡皮疙瘩瞬间都立了起来。如果现在去佩兰之石,我会看见什么?会不会有人在林子里看着我,会不会有手枪留下的痕迹,会不会有几百年前那个在夜里被追捕的女人留下的脚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我被吓得差点跳起来。 尊敬的女士,晚上到了!七点去接你?—亚历山大 * * * * * * 圣艾伦节,冬季的第一天。它有许多名字,而无论是哪个,这一夜都会有篝火、雷声和旧年苟延残喘的咆哮声。眼里发光,唇启齿露,爪子跳跃翻转。夜晚在说,过来跳舞吧!在这个世界里肆意地奔跑、翻滚、撕咬,直到公鸡报晓,叫我们回家去…… * * * * * * 在我准备好去参加派对时,佩兰突然出现在窗台上。它的尾巴总是在背后摆动着,耳朵也一直警惕地竖起,仿佛在听什么我听不见的声音,或是几十年前的古老对话。 我并没有打扮成一只猫。从我打包寄过来的前半生的行李里,我翻出了一条黑色的长裙。裙子已经褶皱不堪,希望夜里不会有人眼尖地注意到这点。我将齐肩的头发梳起来,在脑后盘成一个髻子,再将一条深红色的披肩抖开来,披在我的肩膀上。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居然穿着与梦中的女人一样的颜色。 “佩兰,她是谁?”我站在卧室里的镜子前,一边对着镜子画眼线,一边远远地问它。几个礼拜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化妆。在我的身后,佩兰发出一声低吼。 透过镜子,我看到它正紧紧地盯着什么东西。“佩兰?”我放下眼线笔,走过去看看。我可以看到从窗户斜射出去的灯光,洒落在菜园的小路上。我将一只手放在它的背上。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一阵急切的声音,如闷雷般的巨响,在我耳蜗里震动着。然后,佩兰从窗台上跳下去,冲向楼下洗涤室的窗户。 “佩兰!”我大声叫唤它,但是没有用,我听到了窗户框子的咯吱声。过了一会儿,小路上传来了轮胎压在地面上的嘎吱声,一对车头灯打出长长的光线,划破了山谷的黑暗。我打开门时,亚历山大正好站在门口,微笑着露出嘴里的獠牙。 “里好。”因为戴着獠牙,他发音不清地说,“里看去来真霉!” “谢谢。”我大笑着回应他,“你看起来也很帅,我觉得。”可以看得出来,亚历山大在打扮上花了很大一番功夫。他穿着一件吸烟服,一顶猎鹿帽,帽子底下露出一对狼耳来。为了让造型更加完整,他还戴了假的鬓角,脸上化着狼妆。“你这扮演的是什么?”我一副勤学好问的表情。 他不悦地叫了一声,将口中的假牙取下:“我还以为你是个见多识广的读书人,没想到你连这都看不出来,我扮演的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他将假牙塞进口袋里,看了看四周说,“你知道吗?除了万圣节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在晚上来过这里。” “兰佛德的孩子除了吓唬其他人来这里,就没有其他更有意义的事情能做了吗?”我一边揶揄他,一边将门锁上。 “我们只是……算了,不用在意。可以出发了吗?” 他开了一辆路虎过来,山谷里的路这么崎岖不平,也就只有那辆车能驾驭得了。 “你现在没小时候那么害怕这个地方了吧?”我坐上车后,忍不住嘲弄了他一句,完全忘了昨晚我经历过的恐惧。 “没有。”他苦着脸说,“呃,可能还有点吧。抱歉,这地方总是让我毛骨悚然。当然,我知道亲自住进来后,把这房子变成了家,你肯定会对它有所改观。” 山谷渐渐隐没在夜色里,我转过头去看身后的景色,思考着它会不会真的成为我的家。很快地,我的思绪就被打乱了,因为车子开始颠簸起来。沿着山路向上行驶时,车子剧烈颠簸、左右摇摆,我们也在车里被甩来甩去。这实在是太滑稽了,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亚历山大是个好伙伴,我们终于离开崎岖的山路,辗转来到平坦的马路上时,我感觉心里轻松了许多,有些困扰已经消失了。 “你们的派对在哪儿呢?”在车子发动机的“突突”声中,我问他。 他笑着告诉我:“不远,就在村庄的另一头。” 我不知道他是真淡定,还是故意装神秘。很快地,我们开始聊起了我的新书,还有我打算怎么修葺房子。现在,我们的车子正行驶在兰佛德村里,家家户户充斥着浓郁的过节气氛,门窗上挂着假蜘蛛网,台阶上摆放着被掏空心的蔬菜,烛火在里头摇曳着,可它是白色的,一看就不是南瓜。 “那是什么?”我看到了一个令人特别毛骨悚然的“南瓜灯”。 “那是芜青。”他将车子停靠在酒吧边上,让旁边一辆车先过,“康沃尔人才不屑用南瓜做灯。” 正当我被他说话的语气给逗笑的时候,看见杰克和几个人从酒吧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酒杯,里头装着黄色的啤酒。我敲了敲车窗户,坐在车里向他挥手。他朝我看过来,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瞬间阴云密布。他二话不说背过身去,直到我们的车开走了,也没有转过脸来看我。他的反应令我既受伤又不解。 “他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后视镜里的他,自言自语道。 “你在说谁?” “杰克·罗斯卡洛。我不能理解,前些天他对我还很友好,今天却对我不理不睬。” 亚历山大沉默了一会儿,驶上了村庄后面的一条上坡路。 “对不起,杰西。”最终他开口了,“这也许是我的错。” “什么意思?”在黑暗的车厢内,我看着他的脸,问道。 “我和杰克一直……关系不太好。”他面露尴尬地说,“从小我们就这样了。他是个阴晴不定的人,你知道吗?总是一脸愤世嫉俗的样子,仿佛所有人都亏欠他。”他朝右打方向盘,进入一条黑漆漆的道路,“还有,他很有可能正生着我的气呢。因为在他拖拖拉拉的时候,我已经先替你解决了断电的问题。” 我点了点头,想起了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那个下着雨的寒冷的午后,还有刚刚那道冷漠的背影,尝试让自己接受这一切。然后,在车头灯的照射下,我看到了两根伟岸的门柱,离我们越来越近。拱形门楣上装饰着彩色气球,有红色的和橙色的,它们紧紧绑在一起,簇拥着一块牌匾,几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 特雷曼诺 私人住宅 “特雷曼诺。”我轻声念道,这名字令我莫名地不安,“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我记得你说过,派对是在你家里举办?” 亚历山大看上去有些局促不安:“确实是在我家。哦,严格意义上说还不是我自个儿的家,我暂时还住在马车房里。” 在漆黑一片的树篱后面,我看到了庄园里的大宅子。之前,我曾无意中瞥见它的尖塔。现在,我终于看见了它的庐山真面目,玄武石建成的大宅,窗户的灯光明亮而柔和。花园沿着山坡向下蔓延,最后与森林融为一体。森林另一头的某个地方,就是恩斯尤尔。 “你是特雷曼诺家族的人?”我的声音止不住颤抖着,“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不想把你吓跑!”亚历山大突然转了个弯,将车驶进房子旁的U型庭院里,那里早已停着几辆车,“实话告诉你,杰西。如果你认为村里关于你的那些谣言已经够恶劣了,那么你真该听听看村里人是怎么说我们的。”他用头指了指村庄的方向,继续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五百年的积怨,没那么容易消融。我只想抛开家族的包袱,随心所欲地做我自己,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叹息了一声,关掉车子的发动机。 他将头转开,不让我看他的脸。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应该很沮丧。然而,当他将头转回来时,嘴里重现两颗獠牙。 “请你接受我的邀请吧。”他戴着假牙艰难地说,口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流。他的表情那么可怜,惹得我哈哈大笑。那一瞬间,我忘了身后的土地,忘了树林的边界,忘了我做过的梦魇。 特雷曼诺家的大宅与恩斯尤尔的小屋,感觉上隔了十万八千里,却又给人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从墙壁上的每道裂痕,从伤痕累累的台阶,从装着竖框的窗户,从刻着浮雕的三角墙,我看见了这座老房子的沧桑历史。亚历山大在前面带路,蜡烛点亮了我们走过的路,烛焰在半空中摇曳着,指引我们来到一道沉重的拱门前。在拱门之上,一座四方塔赫然耸立在屋顶上。 “难怪你会选择在这里举办万圣节派对。”亚历山大推开门时,我小声地在他身后说,“看上去像是安·拉德克利夫小说里经常出现的地方。” 他立马纠正我的叫法:“不是万圣节,而是圣艾伦节。快进来吧,他们已经先开始了。” 我们走进走廊,像走在博物馆的长廊里。我极力克制自己,眼珠子才没有掉出来。走廊里陈列着的有青铜兽首,有古兵器,墙上还挂着一个盾。我凑近了看,发现盾牌上画着一个赭色的正方形物体,正中间有一个圆孔,后面垂着一条红线。认出它是什么后,我吓得头皮发麻。 “它难道是……?”为了看得更清楚,我踮起脚尖来。 “那块石头?你猜对了,我们家族与那块古老的石头有着不解之缘。”他抬起头来仰望墙上的盾牌,说,“这其中的渊源就体现在我们家族的姓氏上。在康沃尔语里,‘特雷曼诺’是‘石头之子’的意思。”他突然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害我吓得差点魂飞魄散,“那块石头却躺在你家地里,是不是有点讽刺?” “亚历山大!”有人突然大叫了一声,他随即将我带进一个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间里。蜡烛和灯笼照亮了整个房间,光泽红润的红苹果整齐地摆放在壁炉台上,摇晃的假蝙蝠倒挂在系壁灯之间的绳子上。我看不到任何人,不知道是谁发出的喊声。不过,他们肯定是躲在角落里,因为当我们经过时,他们总是很不合时宜地突然从墙后面蹦出来吓人。 有个房间被布置成了临时的酒吧。在往那儿走的路上,亚历山大向我介绍了他的朋友,不过他们的名字我转身就忘了。每个人都穿着独特的服装,看上去挺吓人的,但也挺让人激动的。当我们从房间里穿过时,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我,小声地议论着。我突然感到很不自在,因为我的裙子皱巴巴的,刚经过长途运输,此时还有一股霉味。我的头发没有特地打理过,靴子的鞋底也磨坏了。 “他们为什么全盯着我俩看?”我走到一张大桌前,悄悄地问亚历山大。桌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酒,有加了冰块的香槟,桶装的啤酒和苹果酒,还有装在大碗里的某种红色酒液。 “他们只是好奇而已。”亚历山大随手拿起两个杯子,“兰佛德这地方很少会出现漂亮且神秘的陌生人。” 听了他的话,我不自在地将胸前的披肩裹得更紧些。亚历山大肯定注意到了,于是递了一个杯子过来,说:“给你,这会让你放松些。” “这是什么?”我盯着杯中的淡红色液体问。 “这个叫潘趣酒。”他举起酒杯,与我相碰,“欢迎你搬到我们村里来。” 这酒尝起来甜甜的,唇齿之间充满了苹果的香味。刚喝了一口我就来了感觉,不复进门时的沉默寡言。我仰起头来,一口饮尽杯中剩下的酒。 亚历山大惊喜地扬起眉头。“看来你和我一样,都喜欢这酒。”说完这话,他也一口将杯中之酒饮尽。 将杯子续满后,他带着我参观房子。我们先后经过了客厅、桌球房、走廊还有书房。在书房里,光线打在木制书架上,反射出温暖迷人的柔光。 亚历山大不停地向我介绍房里的一切,逢人就向他们亲切地问好,并介绍给我认识。我发现我正盯着他看,虽然他现在穿着奇怪的狼人服饰,但我还是忍不住对他感到同情。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背负着一个五百年之久的姓氏,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生活,难怪他会将之视为包袱。 最后,我们来到房子外面。这里有一个下沉花园,花园中心有一个火坑,一群年轻人正围坐在火坑前,应该是亚历山大的朋友。我一坐下来,他们便好奇地问我我是谁,我为什么来这里。当我说我租下了恩斯尤尔时,他们纷纷露出奇怪的表情,对此我已经司空见惯了。后来,有人拿了潘趣酒过来,在酒精的麻醉下,大家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虽然坑里烧着火,但是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冷。亚历山大找来一条毯子,围在我们两人的肩膀上,将我们包裹在一起。别人会误以为我们是情侣的!我的心中敲响了警钟,可我却不予理会。他的手臂紧紧贴着我,在我心中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情愫。 “杰西,伦敦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火堆对面一个叫TJ的男人朗声问道。他戴着一顶高顶礼帽,身上的礼服有半边是撕裂的。“你从小就住在伦敦吗?” 我冲他耸了耸肩膀。“并不是。小时候我家住在曼彻斯特。父亲去世以后,我们才搬到伦敦。”听到这儿,他们连忙说抱歉,我喝了一口潘趣酒,向他们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告诉他们,“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我母亲就想重新回到大城市生活。她从小在伊斯坦布尔长大,很怀念人声鼎沸的大城市。但我觉得,她只是想换个地方重新生活。她常说伦敦就像常春藤,不停地向四周蔓延生长,直到没人记得它来自哪儿,它的根又在哪儿。”想起母亲那急快、圆润的口音,我竟然有点儿想家了。 亚历山大安静地望着面前的火堆。早些时候他告诉过我,他的父母已经离异了,他的母亲多年以前就搬去纽约定居了。不知道我们说的这些话,是否触动了他内心的记忆,令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我用胳膊肘推了推他,换来他一个微笑。 “你搬来这里,你母亲不在意吗?”一个穿着紧身猫女服的女生问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应该叫美诗。 “她在意的,她简直吓坏了。”我大笑了一声,从酒里捞出一块苹果来,“我姐姐也是。她们是城里人,彻头彻尾的城里人。我想她们现在应该特别希望我赶紧打消念头回家。” “我才不会让你回去。”TJ拍了一下大腿,说,“这么多年来,我们村里好不容易来了个有趣的人。虽然亚历山大才是第一个遇见你的人……” “我……呃,请问洗手间在哪里?”我很快地打断他,问出那个迟早要问的问题。 屋子里面比刚来的时候暗了些,派对的声音却变得更加吵闹。亚历山大告诉我,进屋后左转直走,到了第三个门再右转。当我来到一个可能是浴室的房间前,我用力将门推开,却撞见一个扮成僵尸的人在里面。 “对不起!”我赶紧跳了出来,尴尬地站在黑暗的走廊里。 亚历山大说楼上还有浴室,就在楼梯口。于是,我又回到墙上挂着盾牌和收藏品的走廊。忽然之间,我看到了一把燧发枪,顿时毛骨悚然。我犹豫不决地踩上木质的楼梯。 楼道很昏暗,只有一两盏小台灯照着前面的路。不知怎的,我有种擅闯他人领地的感觉,但是我的膀胱却在催促我,找到厕所才是当务之急。万幸的是,亚历山大说的没错,楼梯口确实有个浴室。用完浴室里的马桶后,我轻轻地将门带上,尽可能不要发出声响,打算不声不响地下楼去。 走廊深处有一扇门敞开着,光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照在对面墙上的一幅画上。我关好门转过身时,正好看到了这幅画。我鬼使神差地朝它走过去,喝过酒的脑袋有点儿迷糊。画像上出现了一个穿着华丽的身影,白色的领子翻立起来,一只手搭在一把火枪上,另一只手抚摸着一条狗的脑袋,一块年久褪色的牌匾上写着“古德菲尔德·特雷曼诺”。我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他的脸庞。 在我梦中出现过的男人,此时就在画像里,他阴冷地沉下眼睑,脸上挂着冷漠的表情。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块林中空地,惊恐万分地站在佩兰之石前,身边围绕着男人和猎犬的危险气息…… 一阵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打破了如死般沉寂的梦魇,那片黑暗森林瞬间消失了,我的四周又恢复了走廊的模样,耳边是从楼下传上来的派对声。又有人在说话了,这次是个女人的声音,音调有点儿高,像是在吵架。声音是从我身后的房间传出来的,我不该站在这里偷听他们说话,甚至不该出现在这里。我正打算溜走,却听到有人说“恩斯尤尔”。 我停下了准备离开的脚步。 “我简直要气疯了。”一个男人厉声说道,语气听上去确实怒不可遏。 “听着,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我在黑暗里悄悄地往房间门靠近,听出了那是米凯拉的声音,“我可以向你保证它……” 男人狂怒地咆哮:“别跟我说那些狗屁东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有人在打那个地方的主意?我以为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了!” “是,你确实跟我讨论过你的想法。”米凯拉激动地反驳道,“可我们是商人,罗杰。你的意思表达得不清不楚的,我不可能因此就拒绝一位完美的租客。” “可你该早点告诉我,她真的要来!”他愤怒地说,“你知道我肯定会第一个去山谷里找她。我他妈要是早知道这件事,你以为我真会愿意让那些无知的伦敦人糟蹋它吗?” “你能别对我大吼大叫的吗?”米凯拉说,“我没想到派克小姐会当场签下合同,当时我根本没有时间知会你。” “那样根本不合法。”男人的语气变得更加强硬了。我心里一沉,他的言下之意是?“将一只该死的猫的生死,和一个房子的租售捆绑在一起,这在法庭上根本站不住脚,信不信我会去……” 为了不错过他们说的每个字,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凑到门口,脚下的地板突然嘎吱作响,将我硬生生地出卖了。 “谁在那儿?”男人大喊了一句。我还没来得及退回到走廊里,眼前的门就被推开了,房间里的灯光如河水般倾泻而出,令我无所遁形。 “我……呃……对不起。”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是来找洗手间的。” 房间里的男人恶狠狠地盯着我,整张脸因生气而绷得紧紧的。他看上去六十多岁了,穿着贵族阶级的传统服饰,脖子上有一道血淋淋的爪痕,脸上还带着妆。我听到了脚步声,在我转过身子离开现场之前,米凯拉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打扮成风华绝代的埃及艳后,而且是戴着眼镜的埃及艳后。看见我时,她那眼线画的粗得夸张的眼睛睁得大如铜铃。要不是我做贼心虚,看到她那副样子,我早就笑喷了。 “杰西!”她开口道,“我是说,派克小姐,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气氛一度很凝重,我们互相看着对方,不知该怎么对待彼此,毕竟他们吵架的内容我都听见了。 “是。”我鼓起勇气回答她,“我……是亚历山大邀请我过来的。” “亚历山大?”男人皱起眉头问,“你跟我儿子一起来的?” “是的。有什么不对的吗?”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不,当然没有。只是惊讶而已。他没有告诉我们,他已经认识你了。”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来,说,“我是罗杰·特雷曼诺。”我握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脑子里却一团糨糊,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是杰西敏·派克,恩斯尤尔的租客。” “我已经听说过了。”他瞥了一眼米凯拉,那意味深长的一眼,让人想忽视都难。 米凯拉这才缓过神来,拉着我的手臂,带着我往楼梯间走去。“派克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你是否知道,特雷曼诺先生的土地正好与恩斯尤尔相接,有一处共同的边界?” “我知道。”我回答道,克制住想要两步并作一步冲下楼的冲动,“就是那片森林,在佩兰之石的另一头。” 所有人同时沉默了。 “事实上,”特雷曼诺率先打破沉默,“那片森林与我家族同名。那整座山谷,曾经属于我们家族。” “我还以为它属于罗斯卡洛家族?”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看来,你事先做过功课,不是吗?” “杰西!”亚历山大急匆匆地从大厅里出来,脸上戴着的狼人鬓角都跑歪了。看到了他的父亲和米凯拉后,他赶紧在两人面前停了下来,脸悄然红了。“哦,父亲。这位是……” “我们已经相互介绍过了。”罗杰打断了他的话,“要不是我们碰巧在这里相遇,你是不是打算整晚都藏着她?” 亚历山大朝他苦笑了下,然后抓起我的胳膊将我拉进大厅,同时不忘回头向米凯拉问好。“天哪,我太对不住你了。”他在我耳边小声地问,“刚才你和我父亲还好吗?他这人有时还挺易怒的。” 想起刚才偷听到的对话,我就一阵胆战心惊。那样根本不合法……罗杰·特雷曼诺显然对恩斯尤尔势在必得,却不知怎么与它失之交臂。他方才说的那番话,只是纯粹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吗?我刚想开口问亚历山大,现场乐队就奏响了音乐,完全没有机会说悄悄话,我只能耐心地等音乐结束了。 TJ看见我们时,显得很高兴。他不晓得从哪里找出了一瓶龙舌兰酒,现在正在向大伙儿推荐,我不客气地接受了,第一杯是为了平复我的心情,第二杯是为了纾解纷乱的思绪,不去想那些与我本不可能认识的陌生人,也不去想罗杰·特雷曼诺究竟有何阴谋…… 乐队开始演奏澎湃肆意的摇滚音乐,把整个房子变成嘈杂喧闹的乡间酒吧,我任由其他人将我拉进舞池里。所有人手拉手恣意乱舞,肆无忌惮地乱吼乱叫。很快地,音乐变成了小提琴旋律,更加的活泼轻快,引得更多人加入进来,一时之间舞池里全是拍手声和踢踏声。音乐声渗入我的经脉,令我完全忘记了一切,浑然忘我地跟随着音乐旋律扭动身躯,仿佛几百年前便已如此。音乐逐渐加快,然后过渡到结尾。音乐结束后,原本围成一圈跳舞的人也散去了。 隔着人群,我看见罗杰·特雷曼诺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跟我梦境中的男人一样……当我们的视线相碰撞时,惊慌失措的我踩住了自己的裙摆。就在我的身体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间,亚历山大及时出手搂住我的腰,带着我不停地旋转,直到周围的事物全都模糊了。那一刻,我忘记了时间和地点,全世界只剩下年轻英俊的特雷曼诺公子,和从恩斯尤尔来的女人。 最后,我们跳得头都晕了,因为笑得太开怀,肚子也有点儿疼。我们摇摇晃晃地从大厅里来到室外,依偎着彼此的身体,才不至于失去平衡。外面很冷,呼吸时空气进入肺里,像被灌了一桶冰水。还有不少人坐在火坑旁,亚历山大却拉起我的手,将我带到一处砌有围墙的花园里。 “亚历山大,你……”我刚张开嘴来,他的嘴唇就轻轻地覆了上来,我的呼吸消失在他的吻里。 “对不起,”他的嘴唇从我的唇上移开,“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想这么做了。” 我没有马上转身离开,而是小声地说:“我……我才刚搬来这里,我们才刚认识不久。”心里却在说:你父亲想要恩斯尤尔,他跟你那些祖先一样,都想把我赶走。 我们站在花园里,身体因音乐和酒精而颤动,情愫犹如暗流在体内涌动。然后,我回应了他的吻。很久很久以前,同样的故事就已上演过。在我如雷的心跳声中,在我们急促的呼吸声中,我好像听见了刀起刀落的声音,一把刻刀落在石头上,刻下一个爱心的图案,一个破碎的誓言。 这是一个无梦之夜,只有女人的声音,用陌生的语言低声吟唱着。 “Ma greun war an kelynn mar rudh ’vel an goes.” 她反复地哼唱着简单的小调,反复地哼唱着“科林”,听上去既熟悉又陌生。在我心里,我知道那是一首冬之歌,歌颂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歌颂冰天雪地里的冬青树……它细若游丝,在我醒来的世界里,它像一根蛛丝一样断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坐了许久,期盼它能重新回来,继续那未完的旋律。慢慢地才感觉到,我的头一阵抽痛,四肢像灌了铅似的沉。我呻吟着在床上打滚,将脸埋进睡袋里。 这触觉像是羽绒被,而不是睡袋。意识到这点,我吓得坐了起来,飞快地转动脑袋,扫视四周一圈。这是一间宽敞的房间,房梁暴露在外,墙壁是白色的,装饰着现代化的拱顶窗。昨晚的记忆像倒带似的,一下子全回到我的脑海里。我们先是喝了几杯龙舌兰酒,在大厅里尽情地跳舞;然后,亚历山大带我去了一座花园;接着,我们沿着一条烛光小路,偷偷地溜走了,兴致一高还喝了几杯冰伏特加;在那之后…… 想起昨晚的情景,我的脸唰的就红了。房间里没有亚历山大,不知道我是该高兴,还是该遗憾。床旁边放着一只杯子,看来昨晚我还没有醉到抱着酒杯睡觉的地步。我拿起那只杯子,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光,接着头往后一倒,躺回到枕头上,希望头痛可以赶紧消失,我才能好好地整理思绪。 突然,楼梯上有脚步声传了过来,走得很轻很缓。我冒险将头探出被子,亚历山大正站在那儿,穿着一套蓝色睡衣,手上拿着两只马克杯,还有一碟饼干,小心翼翼地朝我走过来。 “早安。”他将一只杯子放到我旁边,“我猜你可能会想喝点东西。” “谢谢。”早晨刚研磨的咖啡豆,那新鲜的味道令我无比陶醉,像炎炎夏日里的一道微风,令人神清气爽,“我正需要这个。” “我也是。”他叹了一口气,在床边坐下。 我双手抱着马克杯。“那个……” “嗯?” “我从来没有想过昨晚的事情会发生。” 他看着杯中的咖啡,说:“我也没有……你后悔了吗?” 他的脖子上还残留着昨晚的妆,这令我忍俊不禁。“也许我该后悔,尤其是在见识了村里人有多八卦以后。但事实上,我并不后悔。” 听了我的话,他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他放下手中的马克杯,朝我坐了过来。“别在意那些人说的话。”他说,“他们就是在扯犊子。” “扯什么?”我被他的方言给逗笑了。 “扯犊子,”他特意加重口音说,“就是胡说八道的意思。” “你还知道其他方言吗?”我突然想起了梦中那温柔的歌声,我能体会它的寓意,却听不懂具体的歌词,那也是康沃尔语吗? “只会个别的词。”亚历山大说,“为什么这么问?我看着像古语说得很溜的人?” 我拎起一个枕头朝他砸过去。“我以为你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多少懂一点康沃尔语。”不知怎么的,他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令我想起了他的父亲。昨晚他对我说,他的家族曾拥有那整座山谷。 “亚历山大。”他抢了我的枕头,原本打算报复我,听见我喊他的名字,而且声音有点奇怪,他将手中的枕头放了下来。“昨天晚上,我偷听到你父亲和米凯拉的对话。他似乎很想要恩斯尤尔,这是真的吗?” 他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然后问:“你听他亲口说的?” “是的。当米凯拉把房子租给我,而不是他时,他听起来十分生气。” 亚历山大咳了下嗓子,说:“我知道他以前向米凯拉说过,他想租下那块地方,但他并没有签下任何合约。就因为这样,你才有机会抢在他前面将那地方租下来。他没有料到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我猜他应该是忘了,做生意光靠口头承诺是不够的。”说到这他顿了下,将剩下的咖啡喝完。他在我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是不是刻意的?“不管怎么样,不要对号入座。我父亲最近一心想要扩大他的地产,方圆十英里以内的房产他都想吞下。”看我始终毫无反应,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他朝我伸出手,为我拂开一缕碎发。“听着,我很高兴他没有得手,否则我就不会遇见你了。” 终于,我点了下头,重新端起咖啡。 “以后……我能约你出去吗?”在我喝咖啡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想带你出去走走。” 虽然理智告诉我不应该答应他,关于他父亲的那番话,我甚至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可是……我却忍不住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好像无意中遇见了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当然可以。”我说。 他开心地欢呼一声。“今天下午如何?难得天气这么好,无论你想去哪儿,我都能带你去……”发现自己过于兴奋,他赶紧刹车,转而说道,“除非,你事先已有安排?” “从我搬来这里的第一天,有个地方我就一直很想去,虽然那并不是什么浪漫的地方。” “这倒无所谓。那地方在哪儿?” 我感觉自己不可抑制地露出一抹贼笑:“五金店。红滩镇上最大的那家。” 亚历山大一听,脸上血色顿失:“你说哪里?!” 我坚定地说:“那座小屋得大修才行,我需要很多东西。你说过无论我想去哪儿,你都会带我去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亲了亲我的脸颊,接着说,“我带你去五金店,不过前提是去了那里要一起吃午饭。相信我,宿醉过后逛五金店,不会是什么舒服的体验。” 我走进家门,手里抱着一堆螺丝刀,抹布和肥皂。佩兰在家里等着我,看到我走进来,它伸了个懒腰,朝我意味深长地打了个哈欠,仿佛在说:你总算知道回来了。我的脸一下子烧红了起来,亚历山大嘴唇的温润还残留在脸颊上。他送我回来时,极力挽留我,想要我旷一天工,跟他一起吃晚饭。他的提议很让人心动,但是我得守住自己的原则。除此之外,我能感觉到山谷下的恩斯尤尔正在等我回去,佩兰说不定正在盼着它的晚餐。 “别再用那种眼神盯着我看了。”我对它说,“我有权利去见我喜欢的人。”佩兰叫了一声,介于喵喵声和咕噜声之间,然后从椅子上跳了下去,朝金枪鱼罐头走去。在它进食的时候,我打开一包抹布,还有一罐家具光亮剂。既然我从伦敦寄过来的东西都到了,我也该认真收拾这个乱成一团糟的家,顺便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免得成天胡思乱想。 我决定先从卧室开始,因为它是最容易整理的地方,只有一张床,一只锁住的皮箱,还有我的一只行李箱。我一边给床头板上蜡,一边为它的精美而惊叹。整个床头板上刻满了精美复杂的树叶和浆果图案,它的形状与墙壁的曲线完全吻合,一定是为了这间房而定制的。蜡油充分渗入后,原本暗淡无光的木板发出棕红色的光泽,像极了马栗的颜色。以前,我和姐姐经常去曼彻斯特的公园里捡马栗,它那带刺的绿色外壳一剥开,里头便露出棕红色的果实来。父亲会在马栗中间穿孔,将它们用绳子串起来,让我们带去学校里跟同学一起玩。 和楼下的桌子一样,床架十分古老,布满了几百年来的刮痕和磨损。我仔细地给每根床柱上蜡,让它们和床的其他部分一样焕然一新。处理完整张床后,我把睡袋收起来,再从纸箱子里翻出被套、枕头和床单。将床铺好后,整个房间看着舒服多了。经过昨晚的奇妙之夜和一天的欣喜激动后,现在我最想做的就是躺在床上休息。可是事情还没完,我还得写书呢,我只能强迫自己下楼去。 和往常一样,我工作的时候,佩兰就坐在我旁边。不久后,我开始静下心来写作。幸好我没有尝试将收音机修好,壁炉里噼里啪啦的响声,山谷里猫头鹰咕咕的叫声,还有佩兰轻轻的呼噜声,有这些声音陪伴我就已经足够了。 近来我的书进展很缓慢,像在地里埋下一颗种子,悉心呵护下它才慢慢地破土而出,每天只长大一点点。我正在描写的地方,虽然不是恩斯尤尔,却与它十分相似。我从它身上采撷了许多灵感,挂着露珠的蜘蛛网,鼻涕虫爬过的痕迹,细腻如羊毛的灰尘,再加上天马行空的幻想,交织成一个奇幻的故事,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古老传说。源源不绝的文字从我的脑海里倾泻而出,争先恐后地来到我的指尖,我浑然忘我地快速敲打着键盘。我不停地写啊写,直到困意袭来,眼皮变得沉重,眼睛时不时合上,眼前的字也变得模糊,我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当电脑从桌上滑下去时,我及时地伸手接住它,将它放回到桌上。然后,我步履踉跄地爬上楼,一头扎进幸福温暖的被窝里。 “佩兰。”我困倦地喊了一声它的名字。一道毛茸茸的黑影出现了,跳到我的腿上。“你不能待在这里。”倦意铺天盖地袭来,我含糊不清地说。佩兰低吼了一声,在我膝盖上团成一团,表示拒不从命。还没来得及抗议,我就已经睡着了。 * * * * * * 这片土地有自己的语言,它用它那独特的语言,忠实地为每一座小镇命名:“黑葡镇”有黑色的葡萄酒;“白泽镇”有白色的沼泽;“红滩镇”有红色的河滩。它告诉我们,哪里有沼泽,哪里有坑洼,哪里有狐狸洞。它知道纸张会腐朽,字迹会褪去,记忆会衰老,可石头会替我们永远铭记着。 * * * * * * 它们向我诉说那些勇闯此地的开拓者的故事。它们在说,这里早已不复原样,公路潜入原野,纵横交错,土地支离破碎,满目疮痍。铁石心肠的人类掘地三尺,任由土地流血,却不让它流尽。现在,那些动物告诉我,有比房子还大的怪物,要把土地抽干,它们比一百匹马还要强壮。它们不会来的。它们来不了。这是一片被守护的土地,有石头和精灵镇守着。它是…… 光标在未完的句子末尾闪烁着。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它,手边的茶慢慢变凉了。我原本只是想快速地检查下昨晚写了什么,结果……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内容。我又读了一遍,“石头和精灵”,这是什么意思?整段话里隐约中透着一种担忧,仿佛会有坏事降临在山谷里。恩斯尤尔现在归我管,至少在未来的一年里,不是吗?只要这一点不变,我就会尽我所能,护它周全。但是,我的心里总有一股淡淡的不安感,挥之不去。我将这整段话选中,粘贴到新的文档里。下次再去村子里时,我一定得找米凯拉谈谈。 不管罗斯卡洛和特雷曼诺家的两位老先生是怎么想的,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这里变成我的家。在这里住了一阵子后,我也开始养成了新的生活规律。早上起来以后,我会以吐司面包和清茶作为早餐,喂佩兰吃金枪鱼,下午清扫和修葺房子,到了晚上就坐下来写作。 除此之外,我也更加了解这个房子。室外的浴室里时有蝙蝠出没,倒挂在横梁和窗台下睡觉。早上,我会在地板上发现可疑的痕迹,像是蜗牛爬过的涎线。此外,受生活环境所迫,我还克服了对蜘蛛的恐惧。对于这些不请自来的生物,佩兰一点儿也不在意。它经常会好生玩弄它们一番,然后再把它们吃进嘴里。当我对着它发出恶心的声音时,它还会刻意在我面前咬得津津有味。 在这个家里,我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君子协议。但是,它时不时会以各种方法提醒我,它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我不过是寄人篱下。大多数时候,它会霸道地占掉床的三分之二,或者突然攻击我的鼠标,好像消灭老鼠是它义不容辞的天职。其他时候,它会雷打不动地坐在屋顶上,彻夜不眠地对着月亮唱歌。 这些夜里,我的梦更加强烈了。我总是梦见一些古老的东西,虚无缥缈的东西,梦里全是狂乱的心跳声,还有动物的眼睛。有一次,我的脑海里出现一个陌生的名字,正当我想要念出它时,它却从我嘴边消失了。还有一次,我在梦里尝到了白兰地酒的味道,我敢发誓我是真尝到了。一到了白天,梦里的情景就全忘了,只留下模糊的印象。 有一天,我在整理书柜里的书籍,想腾出点空间来摆放我的书,无意之中我又看到了那本素描簿,扉页上是托马西娜·罗斯卡洛优雅的签名。我翻开素描簿,看得比上次要仔细。里头全是漂亮的炭笔素描画,黑白分明,明暗交错。有些画我能认出来,有的是山谷里的景色,有的是房子外的草坪,有的是门前的那只破花盆。我认为最好的一幅素描,与我梦中的场景惊人地相似,它画的是一团笼罩在小屋上空的黑雾,状似一只巨大无比的猫,用涂抹法刻画出它乌黑的毛皮和明亮的眼睛。我不禁笑了,轻拂画纸的边角,这画的只能是佩兰。 傍晚时分,我坐在门前台阶上,将抹布抖净,这时佩兰过来了,蹲在我身边。现在已是秋冬之交,很快树上的叶子会落光,再过不久,树枝就会结霜。毛发蓬松的佩兰,像个微服私访的帝王,在山谷里巡游着。我试探性地靠近它,在它面前抖灰尘,它微愠地眨巴着眼睛,胡须也随之抽动。我偷笑了一声,又抖了几下抹布。它极力忍耐着,前爪弯曲起来。虽然它是一只奇怪的猫,但它终究克服不了猫的本性。当我第三次抖动抹布时,它用爪子拍掉它,扭身躲开。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呵出的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成雾。为了不让佩兰抢走我的抹布,我往后跳了一下,它也跟着我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眼睛一闪一闪的,爪子如针一样锐利。最后,它如愿以偿地打败了我,以闪电般的速度咬住那块布,衔着它扬长而去,躲到房子的另一头。很快地,我听到了丧心病狂的撕咬声。 我擦掉了眼角笑出的泪,正当我准备回屋时,我发现有个人站在树林里看着我,这令我心中警铃大作。很快地,我认出了他的外套和帽子。 “杰克!”我惊喜地叫出他的名字,忘了那晚他在酒吧外的古怪行为。他并没有回应我,但是我还是跑了过去,暗自希望他是来向我握手言和的。“你是来我家里做客的吗?我正打算泡点茶。” 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没有松动,胡茬下的嘴抿成一条线。他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来,塞给我。“我是过来送这个的。”他说,“仅此而已。” 他扭身准备离开,我的心里一阵不安。“等一下。”我朝他走近了几步,“这是什么?”信封上面空白一片,只有地址栏上写着“杰西·派克”。 “这是一份账单。”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落在我身后的山谷上。 “什么账单?”我动手拆开信封。 “土地损失费。”他说,“电力公司的人开着卡车,撞坏了我爷爷地里的树篱,那些树我得重新种植才行。” 我盯着纸上手写的大写金额,说:“我很抱歉。我没有让他们……” “你确实没有,你只是让你男朋友替你出面。” “你说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如果你说的是亚历山大,”我既生气又受伤地说,“那么不是,他不是我的男朋友。可他是个好人,自告奋勇地替我解决了电的问题,不像你承诺过后却什么也不做。” “我之所以向你承诺,是因为我看错你了。”杰克反驳道,因生气而涨红了脸,“我告诉我爷爷还有他的朋友,说你是个正派的女孩子,他们应该为自己的偏见而感到羞愧。现在看起来,我简直愚蠢至极。” “为什么?”我感觉体内的血在往脸上涌,“就因为你们之间那可笑的瓜葛,而我却跟他出去玩了一个晚上?” 杰克沉默了,下巴肌肉紧绷。我们相互盯着对方,气氛十分沉重。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他终于开口了:“我想你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你并不打算与我们交往,那么请你在两周内支付这笔损失费。” 说完之后,他大步走回到路上,越走越远,只剩下耸起的背脊。 “他真是太粗鲁了。”我在花洒喷头的水声中大声地对外面说,“你真该听听他当时是怎么对我说话的。还有那张账单,要是我没有恰巧看见他,他也许会把它放在门口,等我自己去发现,然后什么也不说就离开,后面的对话也就不会有了。” 我让花洒里的水喷射在我头上,冲掉头发上的洗发露。真希望我的坏心情也能这样被冲走。 “这都是我的错,”亚历山大站在外面说,“我不该插手的。” “不,不是你的问题。”我用手擦掉眼睛上的水,隔着结霜的玻璃往外看,“你不过是好心想帮我,他们才是想让我日子不好过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为难我。” 他叹口气,说:“杰西,这同样不是你的问题。一直以来,罗斯卡洛家的人就总让人不省心。即使不是为了这房子,他们也会为了别的事情去为难别人。你搬来这里不过是……把暂时平息的风波又搅活了起来,仅此而已。” 我发出一声“我才不信”的声音,在浴室里回荡着。 “他们可是使尽浑身解数,想把我从这里赶走。”我继续揉着湿漉漉的头发,“你知道吗?米凯拉最近一直在找水管工,来山谷里给我修热水器,可没有人愿意来。我想我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我父亲给他的庄园雇了一个长期的水管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问问他能否过来。” 我犹豫了一会儿,让哗哗的水流声填补我们之间的沉默。我不想亏欠他父亲任何恩情。“谢谢你,可我宁愿自己解决。” “好吧,随你。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我才不出去呢。”我缩回到花洒下,“这里就跟天堂一样,你就是拽我,我也不出去。” 到了深夜,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虽然我们晚上喝了点酒,隔着亚历山大的体温,躺在柔软的被子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念小屋的声音,房子的嘎吱声,猫头鹰的叫声,佩兰的呼噜声,原来它们有助眠的作用。我在黑暗中竖起耳朵努力地听,却只听见电流的嗡嗡声,洗碗机的嘶嘶声,还有亚历山大的呼吸声。还在伦敦时,我也是像这样,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大脑不停地转动着,随着夜越来越深,我的思想也越来越灰暗。过去几个礼拜,我没有再失眠过,今晚却故态复萌。我整晚烦躁地翻来覆去,直到曙光熹微,从百叶窗的缝隙中透进来。我好不容易睡着,却开始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白天的对话,轻蔑的言语,浅棕色的眼睛…… “杰西?你还好吗?” 有一只手在摇晃着我。 “怎么了?”我昏昏沉沉地问。亚历山大早已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 “几点了?”我伸手去找手机。 “已经太阳晒屁股了。”他笑着说,“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很疲倦。” “昨晚没睡好。”我将脸上的头发拨开,“抱歉,今早我累得像一摊烂泥。” 他握住我的手。“还在担心罗斯卡洛那家人吗?村里的很多技工都为我父亲干过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他们打声招呼。” “不用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说,“这事我要自己处理。我哪儿也不会去的,所以他们早晚都得适应我的存在。” “好样儿的!”他将我从被窝里抱起来,“我恐怕得走了,我要去见我父亲,还有几个投资商,讨论建码头的事儿。不过,我可以顺路送你去村里,让你跟本地人周旋去。” 今天的兰佛德特别热闹,对于一个位于康沃尔最边缘的、与世隔绝的村庄而言,这种程度已经算得上热闹非凡了。有一台车载升降台停在主街上,外观看上去老得快要报废了。有个年轻小伙子站在升降台上,我停了下来看是谁如此不幸,要来干这等苦差事。只见他一个人如受大刑地站在高高的工作台上,身上缠绕着电缆和电线,他正努力将电线的一头往高处甩,企图抛过酒吧的三角墙。忽然一阵大风吹来,机器随之晃动起来,吓得他尖叫声连连,再也不敢随便走动。我看见了丽莎的侄子彼得从酒吧里走出来,他往上头瞥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身上穿着一件高可视性警示服,看上去像是交警的制服,不过大多数司机也都停在路边,好奇地张望着。 “这是在做什么?”当那小伙子又开始往三角墙里扔电线时,我好奇地问彼得。 “布置圣诞节的灯饰。”彼得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升降台上,“每年都要这样折腾一次。利亚姆,往左边去一点!往左边去!” 我默默地离开了,不打扰他们工作。街上还在刮大风,我躲进一家小店里。它门面不大,空间狭小,东西却不少,连裤袜、铅笔和土产洋葱都有卖。我在店里转了一圈,往篮子里塞了牛奶、黄油和饼干。架子上摆放着六个金枪鱼罐头,我先是拿了四个放进篮子里,犹豫再三后,把剩下的两个也放进去。 “下午好,派克小姐。”店里的收银员向我问好,台子上放着一本像是中世纪武器的书。虽然我们并没有相互介绍过,不过这里的人全都认识我了,介不介绍也就没有区别了。不知道村里人是如何议论我和亚历山大的。想到这里,我努力故作镇定,让自己不要脸红心慌。 “下午好,雷格。”我瞄了一眼他毛衣上有点褪色的名牌,说:“一切还好吗?” 他用戴着眼镜的眼睛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 “哦,一切都好,派克小姐,一切都好。”他开始将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仔细查看了一下,接着扫码算钱。 “他们正在外头布置圣诞节灯饰呢。”我随便找了个话题说。 “是真的吗?”他走到窗边往外张望了下,手里还拿着一包饼干。“我看到了,他们派了年轻的利亚姆·布莱上去。那孩子哟,从来分不清左右。”他在窗边看了将近一分钟,才回来收银台这边为我打包东西,“上帝保佑他们顺利完成任务。派克小姐,我猜你不会留在这里过圣诞节吧?” 他将饼干放进我的袋子里。我感到胸口有一把火在烧。 “为什么不会呢?这是我住的地方。” 雷格歪着脑袋。“我并非有意冒犯你,只是以为你会回城里去,与家人共度佳节。你的家人在哪儿?伦敦吗?” “哦,”我看着他扫描一盒茶的条码,“是的,是伦敦。不过,我家不怎么过圣诞节。” 窗外,大风在街上肆虐地吹,行人的头发都被吹乱了,垃圾桶也被吹得摇摇欲坠。一会儿,粗大的雨点落下来,打在玻璃上叭叭直响。我看见雷格眼神怪异地盯着篮子,仿佛里头的东西是蝎子,蜇痛了他的神经。 “派克小姐,看来您很喜欢金枪鱼。”他试探地说,“如果是这样,我会多拿点。” 我看着里头的六罐金枪鱼。“呃……这不是……我要吃的。是给我家的猫买的。它不肯吃猫粮。” 雷格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是给老佩兰买的?看来它是接受你了?” 我忍不住笑了。“在我看来,它是勉强同意了让我当它的管家。” “很好,这很好。”雷格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将所有金枪鱼罐头放上收银台。他鄙夷地看了它们一眼,说:“听我一句,不要买这些垃圾食品。去早晨渔船停靠的地方,告诉他们是我让你去的,他们会给你一些好的碎鱼块。那几年,罗斯卡洛女士就是这样干的。” “我猜那些渔民也认识佩兰?” 雷格轻声笑了。“它一直就是一只吃鱼的馋猫。到了圣诞节那天,渔民们十有八九会给你一些三文鱼。”受他的热情友好所感染,我忍不住大笑起来,雷格也对我回以一笑。“听说你在找水管工?” 这件事他也知道,看来村里真的没有秘密。“是啊。”我谨慎地说,“不过,我们差了点运气,这里的水管工比金子还要稀缺。” “你可以去找隔壁村子里的阿米蒂·海思凯茨。”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尽管旁边并没有人在听我们说话,“虽然她不是专业的水管工,但她是个心灵手巧的杂务工,她可以帮到你的。这点我敢打包票。她的名片就在窗台那边。”他转过头瞥了窗边一眼。 “谢谢。”我由衷地说,心里却忍不住感到意外。 他点了一下头,看上去很是心满意足。 过了一会儿,我把钱递给他,问:“雷格,在罗斯卡洛女士之前,谁是恩斯尤尔的主人,你知道吗?” “这取决于多久以前。”他从收银机里拿出找零的钱,然后耸了耸肩说:“过去它一直是罗斯卡洛家的,再早之前的话,它曾属于特雷曼诺家。村里人都这么说。” 这时,门“叮当”一声开了,两个老妇人走进店里来,她们惊讶地盯着我看,仿佛我是长着三头六臂的怪物。“谢谢你,雷格。”我拎起袋子向他告别,“再见。” 街上的风差点把我给吹走,走到咖啡店附近时,我遇见了丽莎,她正努力挽救被风吹翻过来的雨伞。 “丽莎!”我在风中呼喊她的名字,步履维艰地来到门廊下躲雨。 “哦,杰西。有一阵子没见了,你还好吗?”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冷漠。 “是有一阵子没见了,我最后一直……很忙。”我的脸悄悄地红了,“忙着写书,还有打理房子,有很多清洁工作要做。” “哦,可不是吗?”她客套地说。 接下来,我们沉默不语地站着,雨水在路面上汇成一条小河,我们默默地看着一只塑料袋从面前漂过,像一只漂浮在水面上的大水母。 “杰西……”丽莎率先开口,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如果你是想说亚历山大的事……” 她急切地说:“我并不想评判你什么,只是……”突然,她停下了话头,看着前方,惊讶地说,“哦,天哪!”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有个人正站在街对面,愤怒地盯着我们。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身上披着一件油布雨衣,像翅膀一样包裹着他。认出那人是梅尔·罗斯卡洛后,我的胃不禁一阵绞痛。我正打算躲进咖啡店里,他早已面色荫翳地朝我大步走来,一头鹤发全被雨水打湿了。 “你!”他怒不可遏地用手指指着我,“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四处刺探消息,还向雷格打听我家的事?你够了没有?” 自他在中介公司对我蛮横无理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原本打好了草稿,打算见面时与他好言相待,面对他如此愤怒的指责,原先想好的措辞都说不出来了。 “我不过是问了个关于恩斯尤尔的问题。”我气急败坏地说,“难道连这都不行吗?” 他用方言啐骂了一声,然后说:“你跟那个特雷曼诺家的小子就是串通好的。” “是吗?那么你呢?”我反唇相讥道。丽莎拉住了我的手臂,我将她的手甩开来。“破坏我家里的电路,还捏造出一份账单,甩在我脸上。你这么用心良苦,不就是想把我赶走吗?亚历山大是这里唯一对我好的人。” “哈!你跟他们果真是一伙的,我早就知道!” “一伙的?你有被害妄想症吧!” “如果被我说中了,那就不是妄想症!” 风打着卷吹过门廊,在哗哗的雨声中,我们盯着对方好一会儿。他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他张开嘴还想辩驳,却说不出话来。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又一次指着我的鼻子,然后气冲冲地走进风雨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才觉得后怕,忍不住红了眼眶。 “天哪,”我抹去眼中的泪花,自言主语地说,“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他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对我。” 丽莎苦笑了声:“抱歉,杰西……某种程度上说,他确实有这个权利。” “什么?” 丽莎露出了一副悲伤的表情。“我只是想说,在亚历山大做出那样的事后,我觉得他确实有生气的权利。”在最终放弃之前,她又尝试了一次,想将伞面翻回来,“你不得不承认,他做过的事是挺卑鄙的。”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什么也没做,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仅此而已……”看到丽莎的表情,我渐渐没了信心,“亚历山大究竟做了什么?” 她垂下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早该料到,他不会告诉你实话。好吧,我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经过,只知道有一天亚历山大去了造船厂……”她欲言又止,眼神飘忽不定。 “请你告诉我吧。” “显而易见的是,他耍了点小手段。他用法律威胁梅尔,还说要是他不配合,他就会向梅尔的客户说坏话,破坏造船厂的名声。大伙儿都知道造船厂最近经营不善,梅尔不能失去任何一单生意,他承受不起。我承认他是个顽固难搞的老头儿,但是亚历山大处理事情的方式太……”她重重地耸了下肩说,“太小人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话,全身不可遏制地发抖,不仅是因为早前与梅尔的对峙,也是因为对亚历山大的愤怒。更糟糕的是,我想起了杰克的表情,原来是我说他与亚历山大有过可笑的瓜葛,他才会突然对我翻脸。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我的喉咙哽咽着,“亚历山大说,他们只是简单地说了两句。我以为他是以友好的态度去说话的。” 丽莎温和地看着我,一针见血地说:“他只对你友好,对他们却不。我很抱歉,杰西。他们之间积怨已久,你会发现自己不幸地被卷入其中。” 我用湿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动几下,然后将手机紧贴在耳朵旁边。 “快接电话吧。”我在心里催促道。 “杰西?”亚历山大总算接起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困惑。在电话那头,我听见了餐厅里的碗碟碰撞声。“怎么了?我可以晚点再打给你吗?我现在不方便说话,我们在……” “你说谎,关于你和老罗斯卡洛的事。”在响亮的雨声中,我不得不大声对着电话说,“你明明告诉我,你只是找他说了几句悄悄话!”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下来,我还以为电话掉线了,却突然听见一声模糊的咒骂声,话筒似乎被人故意捂住了。接着,我又听见了匆忙的脚步声,应该是亚历山大的脚步声,像是在找适合说话的地方。 “我确实只是找他说了几句话,”他压低嗓音说,“我告诉过你的。” “说几句话的意思难道是欺负人吗?”我愤怒地说,“为了电这种小事就去威胁他人,扬言要破坏别人的生意?” “这又是谁告诉你的?”他在电话那头说,“让我想想,是罗斯卡洛家的人?” “不是,跟他们无关,这根本不是重点。你凭什么认为你能以我的名义去做那样的事?难怪他们会对我恨之入骨!” “杰西,”亚历山大挫败地叹了口气,“你才刚来这里,你不知道这里的规则。对待他们那种人,有时只有威胁才管用。”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堆满落叶的路上,难以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们那种人?” “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气得浑身颤抖:“不,我不知道。不管你跟罗斯卡洛家有何过节让你这么狗眼看人低,那都是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毫无瓜葛。” “听着,”亚历山大恼羞成怒地说,“要不是我出面,你现在还黑灯瞎火的,在纸上写你的童话故事……”他刚想收住涌到嘴边的气话,却发现全说了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紧张地辩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在接下来的沉默里,我心中的怒火反而渐渐消退了,只剩下寒冷、空虚和难受。“不,你是故意的。”我告诉他。 “杰西,你现在说的是气话。等你气消了我们再谈吧。” “不用了,我不想再和你说话。我……对不起,亚历山大。这一切就是个错误。” “但是……” 我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粗大的雨滴落在屏幕上,我盯着手机看了半晌。当铃声又响起时,我按下关机键,把手机塞进裤兜里。呼啸的寒风停止了咆哮,取而代之的是倾盆大雨。我真是个傻瓜,更糟糕的是,我过于天真。我明明感觉到了不对劲,却刻意忽视自己的直觉,就为了能尽快用上电,我竟然什么也不问?我只知道谴责别人,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我来到那块石头前,此时的我已经筋疲力尽,只想蜷缩起来,不见任何人。每次经过那块石头,都会令我毛骨悚然。这一次,我没有心思去想它带给我的恐惧,而是马不停蹄地往前走,回到山谷里去。躺在手心里的钥匙又冰又滑,我用它将门打开,却发现屋子里面和外面一样寒冷,壁炉里的柴火早已烧成灰烬。我拿出一块受潮的引火柴,重新在炉膛里生火。眼看着引火柴点着了,蹿出一团火苗,这时有风从塞着破布的窗户吹进来,把火苗给吹灭了。我用火钩子捣了几下,期盼它能起死回生,可炉里依旧毫无热度,只有灰烬和冷烟。 身旁忽然有了声响,像是疑问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佩兰正蹲坐在地板上,全身上下凌乱不堪,看来是经过了风雨的洗礼。一看见它,我忍不住抽泣起来,把它抱到我腿上,用羊毛衫包住它,拥抱着互相取暖,安慰对方。它没有反抗,只是用它湿漉漉的小脑袋蹭蹭我的下巴。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停止哭泣,将它身上的毛擦干。 “佩兰,一切都乱了套。”风雨肆虐地敲击着房子,我轻声叹息道,“我该怎么办?” * * * * * * 在石头面前,时间是什么?眼泪又是什么?是一滴咸咸的水珠,从脸庞滑落,稍纵即逝。然而,每一滴泪珠,都是一个催化剂。嘴唇的每一次触碰,指尖的每一次触动,虽细不可察,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世界,永远地改变。 * * * * * * 外面狂风大作,残暴地撕扯着房子的屋顶,刮断了大树的树枝,只留下伤痕累累的树干,光秃秃地立在风雨中。高大参天的老冬青树也被吹得来回摇晃,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瑟瑟发抖。一名年轻女子在夜里独行,顽强地与狂风搏斗着,融化成雨的雪水吹打到她的脸上。精致的手套早已湿透,再也派不上用场,手指被冻得麻木,树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当它终于从云层里突围,却只绽放出一道微弱的银光,杯水车薪。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 树林里如死般漆黑,山谷里却热闹非凡。谷底的小屋关得严严实实的,把冬天的狂风暴雨关在外面。温暖的灯光,古老的歌声,它们悄悄地从房子的每处缝隙钻出来: “Canel ha jynjor gans clovys druth, ha dowr tom Frynk, a’m ros tron ruth!” 屋子里有六个人。一对男女坐在长桌前大笑着,其他男人和小孩则站在地板上,在小提琴的音乐声中,恣意快活地跳舞。他们全都大汗淋淋,身上凌乱无比,如同与海浪搏斗的水手。烤箱里烘烤着用藏红花涂抹过,里面夹着小葡萄干的面包,香飘四溢。屋子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冰天雪地里万籁俱寂,屋子内却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色。 屋里堆放着许多木桶,四处散落着麻袋和木箱,表面残留着的泥土已经结成泥块。在这热闹欢乐的气氛中,女人拿着笔盘点家中货物,指尖沾上了墨水的痕迹: 肉桂、生姜、肉豆蔻、丁香还有白兰地酒,让我开心得红了鼻子。 女人使了个眼色,跳舞的人群里有个男人停了下来,过来将一只小木桶的盖子撬开,在他的撬动下,桶里的液体晃荡着。歌声渐渐放缓了,当女人轻轻沾了一下桶里的液体,然后将手指放在嘴边,所有人都停下动作,谁也没有说话。他们看着她浅尝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回味着,看看海水的咸味是否跑了进去。 当她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满意地点了点头时,房子里又重新爆发出欢声笑语。将木桶重新封住前,男人们纷纷拿起杯子,迫不及待地跑来分一杯羹,仰起头将那佳酿倒进嘴里,沿着饥渴的喉咙淌下。女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清点房子里的货物。 外面,暴风雨还在肆虐,年轻女子身着单薄的衣物执着地踽踽独行。她脚上穿的薄薄的靴子并不适合在这种冰天雪地的路面上行走,那只适合柔软的地毯;身上的丝绒裙完全被雨水打湿了,紧紧地贴在身子上。但她的脸上却流露出坚毅无比的表情,仍然坚持不懈地走向那个地方。寒风呼呼地刮着,远处有一座黑色的小屋,就在道路的前方,如灯塔般指引着她。 终于,透过树林之间的空隙,她看见了一道亮光,还听见了微弱的歌声。她继续向前赶路,在草坪的泥地里滑了一跤,然后狼狈地来到了小屋前。她能闻到木头燃烧的烟味,能闻到油灯燃烧的气味,能感觉到屋里的温暖,却没有勇气去呼喊屋里的人。当她正准备跨过门槛时,后腿突然发软无力,一下子昏倒在门外,不省人事。 一道黑影突然闪现,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它跃过年轻女子,来到台阶上,对着门板又抓又叫。如它所愿,有人拉开了门闩,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如啤酒从木桶里溢出来。一个高大魁梧、肩膀宽厚的男人出现在门口,粗糙的脸孔上长着浓密的胡须,瞳孔里透出榛果的颜色,因喝过酒而目光如炬,因快乐而容光焕发。 看到冰冷的地上躺着个人,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屋里的女人见状从桌旁起身,走到他身边来探看。看到门外的情况后,她先是怔住了,然后才冒雨走出门。她冲男人大声呼喊着,反应过来的他赶紧跑出来,抱起地上的女孩。吸过雨水的衣服令她变得更沉了,男人抱着沉重的她,快步走进温暖的房子里。 欢快的歌声停止了,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看着那名年轻女子,她正躺在壁炉前的椅子里。与屋里的人相比,她落魄得像幽灵,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一个男人好奇地低喃了一句,手指上还染着墨水的女人没有仔细听,她正忙着解开女孩披肩上的绳子,然后把披肩卸去,用一条毯子裹住她。接着,她用力去扯她的手套,一只手套飞了出去,啪嗒掉落在地板上。 将她抱进来的男人捡起地上的手套,用手抚摸着袖口的精美刺绣。这附近只有一户人家买得起做工如此精致的昂贵手套,那个家族的名字就印在家里装着大小货物的木桶和板条箱上。这时,女孩的眼睛动了动,冷得发颤的她咳嗽了起来。女人赶紧拿来一杯白兰地,递到她唇边。湿润的酒顺着她的喉咙滑下,她眨了眨睫毛,睁开眼来。她看着眼前的女人,慢慢地认出她来。 “罗斯卡洛……夫人?”她虚弱地问。 女人微微地笑了,却隐隐透出一丝悲伤:“是我。”她将女孩额前的湿发拨开,多年以前她也曾习惯这样,把额前的碎发梳到脑后。 “她不能留在这里,”男人黑着脸说,“这里不欢迎她。” “够了。”女人朝她凑近了一点,“小姑娘,不要听他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女孩的声音听上去很虚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迷路了。”她先是迷茫地看了看四周,最后才将视线落在火炉前的一团黑影,“你家的猫带着我穿过冬青树林,它一直不停地朝我叫啊叫,我就不由自主地跟过来了。它是不是……” “是的,”女人回答道,“就是那只。” “它现在肯定很老了。”她困倦地闭上了眼。女人用力摇了摇她的身子。 “先别睡,孩子。告诉我们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女孩努力地睁开眼睛,原本苍白的脸颊,这时也有了点血色。“他们很快就要来了。”她急切地说,“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在大厅里。他们知道了,他们就要过来了。” “他们是谁?”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快告诉我们。” “父亲,海关人员,”女孩颤抖着说,“还有几个军人。我听见他们在谈论他们的计划,觉得必须过来提醒你们。我以为只要用跑的,就能及时赶过来,结果却迷路了……” 最年幼的男孩突然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他看到了什么。深邃的黑夜里突然出现了刺眼的光,来自手电筒和煤油灯的光线,正迅速地朝小屋靠近。屋子里突然一阵忙乱,男人们拿起了武器,想保护家里的货物,最终只是白费力气。女人眼疾手快地抓起桌上的纸,上面写满了她的字,一把将纸扔进壁炉的火里。看到手指上还残留着可疑的墨迹,她往上面啐了几口唾沫,将它们插进烤箱旁边的一包面粉里,白色的粉末粘在手指头上,掩盖了墨水的痕迹。 蓄着胡须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直直地盯着门板。外面传来了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传来了皮革的摩擦声,传来了发号施令的声音。 “我们完蛋了。”他说。 在火炉前的椅子上,女孩绝望地闭上眼睛。“对不起。”她小声地说,眼泪从脸颊上滚落。 “对不起……”我喃喃自语道。地板上传来了异响,佩兰一跃跳上了床。它身上湿答答的,爪子上沾着泥土,身上还夹着几片落叶。 “呃……”我发出嫌弃的声音,努力与它保持一臂之隔,但它任性地要用它那冰冷潮湿的头来蹭我的脸,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声。 “好吧,”我无奈地对它说,“我投降。” 早晨的问候结束了,它蜷缩在我胸口,允许我闭上眼睛,再眯一会儿。现在的我已经不再试图去回忆梦里的场景,而是让它如潮水般自然地退去,沉浸在它留下的余韵中。两个女人之间的情谊,强烈到足以放下成见,放下两个家族的恩怨,其中一个还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助对方……我叹息着睁开眼睛。与她们相比,我要做的简单多了。 准备出门的时候,我仍然有一种深深的紧张感。桌上放了一杯茶,我还没来得及品尝,就已经凉了。我多穿了一件毛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以为这样就能赶走内心的紧张。我又添了点柴火,让房子始终保持温暖,佩兰才能住得舒服。某个瞬间,透过木头燃烧的烟味,我捕捉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我凑近身子往壁炉里头看,却因离火太近烫到了,条件反射地退缩了一下。不过,我很确定在烟道侧边有一个黑色的洞眼,被多年的煤渣和灰烬给堵上了。我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只烤箱,曾为出现在我梦境中的家庭烘烤用藏红花汁涂染过,点缀着小葡萄干的面包……我的手停留在它的边缘。 出门前,我从书柜里取出托马西娜的素描薄,小心翼翼地用毛巾包好,放进我的背包里。一切准备就绪后,我走出家门,朝我要去的地方出发。 暴风雨已经平息了,天空出奇的平静。被风吹断的树枝散落在地上,前不久还枝繁叶茂的树木,此时树叶早已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佩兰之石四周的冬青树依旧枝叶扶疏,深绿色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看见红彤彤的冬青树果子,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上。走过那片林中空地时,虽然还是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但头脑却格外清醒。也许那块石头真有灵性,知道我最近已经够焦头烂额了,便不再给我添乱。 只要沿着小溪去到大河,你就能找到我们。 小溪的水沿着古老的山路哗哗地流淌着,忙碌地冲刷着秋天的残枝败叶,将它们带到下游去。岸边长满了蕨类植物,树根和岩石上爬满了青苔,厚得像一层绿色的丝绒。距离村庄还有一半的路程,小溪已经没入到河流里,将山路留在身后。我犹豫不决地站在河滩上,心想这么贸然前往,是不是不太好?“别再犯傻了。”我告诉自己,“自从你搬来这里,这是你唯一做得正确的一次。” 小路往河岸下延伸,脚下的泥土从黑色的沃土,变成了灰色的淤泥,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隐蔽的河湾。我曾无数次走过旁边的树林子,却从未注意到这处幽闭之地。两只海鸥从水面上飞过,向对方说着情意浓浓的话。我真希望我也是一只海鸥,那么我就可以自由地翱翔在天空中,俯视大地上的河流和树木、山谷和石头。罗斯卡洛家的土地,特雷曼诺家的土地,还有它们当中的恩斯尤尔。 在河湾的头部,我看见了一片像是船坞的空地,破损的船只或在泥地里搁浅着,或在浅滩上悠悠地晃荡着。那里有一艘平底的驳船,一艘船身绿莹莹的小艇,几艘用木板钉牢的游艇和磨损严重的渔船。到处堆积着电线和绳索,生锈的金属配件,还有老旧褪色的浮标。 我小心翼翼地踩在没有杂物的地方,朝沿着河岸而建的一座房子走去。房子有两层楼高,一楼是用灰色石板铺设而成的地板,跟恩斯尤尔的墙壁一样,其他楼层则是木头。从外面看上去杂乱无章,像用石头的边角料、剩余的木材和废弃的窗框东拼西凑而成。墙壁上甚至有个舷窗,可以俯瞰整个河湾。我从未见过如此独特的房子。 当我朝房子走近时,尖锐刺耳的擦刮声越来越清晰。在门前的滑道上,我看见一个穿着羊毛衣的人,满头白发在风中狂乱飞舞。是梅尔·罗斯卡洛。看见我过来,他别过头去,把我当空气一样。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这么被浇熄了,甚至萌生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除非你是来买船的,否则省省力气吧,我没时间陪你磨嘴皮子。”他突然开口说道,令我猝不及防。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 “我不是来买船的。”我朝滑道走去,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矮墙上,“我也不是来找你磨嘴皮子的。” 他还是不肯转过头来看我,旁若无人地与手中的漆铲奋战着。 “我是来道歉的。”我面带愧色地说。 梅尔·罗斯卡洛没有回答,一心一意地刮除船身上附着的藤壶。 “我很抱歉前些天那么对你,”我提高音量继续说,“还有亚历山大说的那些话。他对我说了谎,如果我早点知道,我就不会……”说到这儿我突然语塞,脸颊也悄然变红了。梅尔用力甩掉一颗顽固地粘在铲子上的藤壶。 “还有恩斯尤尔呢?”他低声嘟囔道,“你是不是也要为租下它而道歉?” “不,我不会因租下它而感到抱歉,我喜欢那个地方。如果你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那么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我并不是罪魁祸首。虽然你努力想把错推到我身上,让我感到内疚,但这并不是我的错。”我义愤填膺地把心里话全吐露了出来,已经来不及见好就收了。终于,梅尔朝我转过头来,脸上挂着一抹苦涩的笑。我不由得咽了几下口水,心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抓住机会把所有话说完就太可惜了。“还有你跟村里人打的赌,实在是既愚蠢又伤人。” 他的脸上布满皱纹,深褐色的、比杰克还要深邃的眼睛,这时已眯成一条缝。“是,”他总算吭声了,“或许你说的是没错,兴许我还得为此心生愧疚。” 我猜这算是变相的道歉吧。不过,我还是客观地提醒自己,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听他的道歉。一阵紧张的沉默过后,我们同时向对方开口。 “对了,我带了……” “我要去泡……” 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都想让对方先把话说完。 “你……”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哦,见鬼!”他将铲子往旁边一甩,说,“我要去泡茶了,你想喝的话就跟我进来。” 一楼地板完全被船只给霸占了,二楼倒是挺宽敞的,厨房依角落而建,客厅则设在另一个角落,摆放着几张柔软的旧扶手椅,还有与这地方格格不入的书架。火炉里烧着造船厂用完剩下的废木材,源源不断地为客厅供热。梅尔往里头添了几块木头,起身查看在火炉上的水壶。 “每次都得这样才会热。”他自言自语地说,将茶壶取了过来。 “你住在这里吗?”我好奇地朝四周望了望。 “是啊。”他用茶匙指了指河的方向,“晚上我会睡在船里,在陆地上睡不安稳。杰克也住在这里,大多数时候。” 他离开去取牛奶和饼干时,我在房子里随便转了转,然后走到窗户前。从这里望出去,河湾的景色美不胜收,即使今天天气潮湿阴沉,也无法减损它的美。这附近再无其他房屋,有的只是清澈见底的河水,岸边树木的倒影和四季更替的寂寞山河。难怪他们会害怕失去这片土地。 “这地方真美。”我小声地感叹道。 “这里,”梅尔悄无声息地站到我身旁,“这条河流就是我们的血脉。” 突然,我想起了我做过的梦,住在尤尔小屋的一家人,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条河流也是他们的血脉,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梅尔注意到了,打趣地说:“大白天的见鬼了吗?要不然你怎么在颤抖。”他拉出桌子底下的一张椅子。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在心里思索着,是否所有在恩斯尤尔住过的人,都与我有同样的遭遇?我在他对面坐下,想问那些人是不是也会出现幻觉,梦见一些陈年往事。如果我这么问了,别人肯定会以为我神经错乱,因此我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打开了背包。 “我……杰克告诉我,恩斯尤尔对你意义非凡。”我拆开包住素描簿的毛巾,把它摆在他面前的桌上,“我在小屋里发现这个,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东西,但我想你或许会想收着它。” 他打开封面时,我紧紧地盯着他看,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他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里面的画像,看着恩斯尤尔的不同侧面图,茅草屋顶的一隅,硕果累累的黑莓丛,阳光明媚的草地。 “这张是我的最爱。”当他翻到那张画着黑猫的炭笔画时,我凑了过去说,“你姑姑的想象力肯定很好,看看画里的这眼神,我敢说她画的是佩兰。” 当我抬起头时,我发现他正目光如炬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将素描簿放到一旁,把马克杯抱在粗糙的手心里。 “派克小姐,关于恩斯尤尔,你都知道些什么?”他那布满皱纹的脸突然变严肃了。 我喝了一小口茶,有一种接受测试的感觉。 “那是一个古老的地方。”这个回答听起来太笼统了,我忍不住在心里吐了吐舌,“尤尔小屋已经存在了很久。”我的视线落在素描簿上,“比尤尔小屋还要古老的是鹅卵石路,比鹅卵石路还要古老的是佩兰之石,它和冬青树林永久地守候在恩斯尤尔的边界,划出村庄的界限……”当我再开口时,这些话没有经过我的大脑就自动蹦了出来,这令我既尴尬又紧张。梅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我。 “你是如何知道的?”他问,“关于那条小路和石头?” “我不记得了。”我迅速地拿起一块饼干,希望它能转移一点注意力,“肯定是米凯拉提的。” 他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视线才柔和下来。 “是啊,一定是那样。”他大口喝下自己手中的茶,接着说,“派克小姐,能不能告诉我这个老人家,你是怎么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的?我想听你本人亲口说,而不是村里传得天花乱坠的那些谣言。” 我发现自己敞开心胸,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不晓得这是因为悬在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下了,还是因为和别人坐在餐桌前喝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畅所欲言。我告诉他,我一直渴望成为作家,等到梦想成真的那天,却失去了爱情。我告诉他,小屋出租广告发布的那天,我无意中看到了广告,一眼就喜欢上了广告里的小屋。一小时内,我便搭上火车,义无反顾地来到西边。 “我本来没打算当天就签下合同的。”我直言不讳地说,“后来你闯了进来,说我在恩斯尤尔一晚也待不住,我就有点被……激怒了。” 对面的梅尔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好吧。现在看起来不挺好的吗?” 我笑了笑,他嘴角动了动,就当是笑了。 “我得回去干活了。”他轻快地说,“谢谢你特意跑过来一趟,还把托马西娜的画带过来。” 他朝我伸出手来。我握住他的手时,才发现他的手指上长满老茧,指关节因关节炎而凸起。我们下楼时,他一边走一边活动僵硬的手指,看上去双手挺疼的样子。船身上的藤壶还在外头,等着他去处理。 “这活儿很难吗?”当他捡起地上的漆铲时,我忍不住开口问,不晓得他是否理解我的意思,“我是指把这东西给铲掉。” “不难,”他咕哝道,“只是无聊。怎么这么问?你想来我的厂里打杂?” “我能试试吗?”我将背包放在地上。 “这活儿很脏的。”梅尔看着我的雨衣,好心提醒一句。 “没关系。所以,我只要……”我接过铲子,把它插到一堆藤壶底下,结果被我凿碎的贝壳碎片全飞到我身上,我哎哟地叫了一声。 梅尔见状大笑起来。:“这样不对。看着,你要一鼓作气,一下子全铲下来,像我这样。” 他亲自示范了一下,一阵藤壶雨哗啦啦地掉到地面上:“懂了吗?” 他又去拿了个铲子过来,我们两人安静地并肩作战,只有贝壳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很快地,我们四周弥漫着海水的味道,还有河泥的味道,这令我想起了梦里的一个镜头:沾上海水咸味的酒桶,靴子里进了沙子的男人。 “梅尔,”我突然问道,“这里以前发生过走私案吗?” “走私?要让我回答的话,我会说没有。” “我是指在这条河上,甚至在恩斯尤尔?” “那当然了。”他毫不停歇地继续工作,“走私是这里的人讨生活的一条路子,他们没有其他赚钱的办法,不那么干就会饿死。” 他检查了一下船身,然后苦笑着继续说:“以前村里人会把船漆成黑色,船身是黑的,船帆也是黑的,在夜里出动就不会被人发现。他们把货物运进内陆时,会在马儿身上涂满肥皂,即使海关人员当场发现了,他们也抓不住马儿。”他模仿海关人员想要抓住马儿却失手打滑的滑稽样子,把我逗得放声大笑。“据我所知,我们家族以前在这行还挺活跃的。” “他们曾被抓住过吗?”我继续埋头与藤壶奋战,不让他看见我脸上的好奇,“我是说你的祖先们。”黑夜里的马蹄声,小屋里阵脚大乱的一家人,脸上挂着泪珠的女孩,她的警告来得太晚了…… “当然被抓住过。”梅尔平淡地说,“在我祖父那一代,几乎全家人都绞死了,只剩下孤寡的妇女和年幼的孩子,被驱逐出我家祖上的土地,来到河流的下游生活。”他用头指了指身后那随意搭建的房子,示意我这就是他们被流放的地方,然后问我,“你猜后来谁接手了恩斯尤尔?” 我觉得答案不言而喻,但他执意要听我的回答。“特雷曼诺家族?” “是的,就是那天杀的特雷曼诺家族。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好奇这些?”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说实话。“我最近一直在做一些……” 这时,我的眼角闪过一个人影,有人走了过来。我警惕地直起身来,却一头撞上了船。杰克正站在滑道上头,眼里写满了毫不掩饰地困惑,梅尔沿着我的视线往上看。 “下午好啊,小伙子。”他招呼道。 不知他站在那儿多久了,也不知他听到了多少对话。我尴尬地将脸上的头发扫开,被撞得有点儿晕头转向。 “你好,杰克。”我说。 他依旧闷不吭声,眼珠子在我们两人之间打转儿。 “派克小姐和我刚刚澄清了一些误会。”梅尔心情愉快地说,捉弄自家的孙子,我猜他很乐在其中,“你要不要进屋里去,再给我们泡一壶茶?” 杰克与我视线交会,却又匆忙移开,小声嘀咕道:“我只是回来取车,还得赶在仓库关门前,把油漆拿回来。” “晚到两小时仓库也不会关的。”梅尔冲着杰克不满地喊道,他不顾爷爷的叫喊,快步朝车棚走去。不一会儿,我们听见了车子扬长而去的声音。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别在意。”梅尔抓了抓脸上的胡须说,“他天生就是个倔脾气。” 3 人类为土地而争,土地却无法反击,无法在愤怒时伸出拳头。它无知无觉,感觉不到勇气,也感觉不到恐惧,最好的防御是被人遗忘,或被少数人铭记…… * * * * * * 从那天开始,我便暗下决心,要把这里变成我的家。可是,除了八卦以外,我能为兰佛德带来什么?我没有梅尔的动手能力,没有托马西娜的绘画天赋。我不会耕地犁田,不会观察天文地理。 “我甚至不会酿黑莓酒。”几天后,我在电话里向母亲抱怨道,“我唯一会做的就是写作,而且写的东西经常没几个人看得懂。” “杰西敏。”母亲突然拔高了音调,我知道她又要对我说教了,“我刚来这个国家时,也有过你这样的想法。我觉得他们永远也不会接受我,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我的立锥之地。后来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你的也是。” 她正在街头上走着,电话那头传来伦敦街头的噪声,填补了她话语间的空白。我将手机握得更紧了,对母亲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你就是最好的礼物,”她用坚定的语气说,“你拥有所有值得与他们分享的东西。你有一双看过不同世界的眼睛,还有一颗智慧的头脑,能看见他们所无法看见的东西。” 我眨了眨眼睛,将眼泪逼回眼眶里。她的话温暖了我,如春寒料峭的日子里,那温暖人心的午后太阳。“妈妈,谢谢你。” “如果到时他们依然不识好歹,那么你就干脆放弃吧,早点收拾行李回家里来。” 听到她那愤愤不平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我才不会放弃!我喜欢这里。如果你亲自来过这里,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它。” 她哼了一声,说:“你在那里有好好吃饭吗?” “有的。”我毫不迟疑地回答,脑子里却出现了厨房里的罐头,“你知道我会做饭的。” “杰西敏,烤豆子配吐司并不算会做饭。”母亲无奈地叹息道,“你那儿有烤箱吗?难道说到时我要像洞穴里的原始人一样,在灶火上烤火鸡?” 我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于是将手机往耳朵上贴得更紧些。“你要在圣诞节期间过来吗?”我惊讶地问,“你是说真的?” 母亲再也藏不住她的笑。“你把那地方看得很重,所以……是呀,我只好过来了。我已经跟你姐姐还有迈克尔说过了,我们会一起过来,你那儿地方够大吗?” “当然够大了!”我一听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不过,到时跟我一起睡的人,还得跟佩兰分享一张床。” “佩、兰?”母亲刻意一字一顿地念道,“就是你必须照顾的那只猫?” “是的,我等不及想让你见见它了。” 母亲幽默地笑了:“说得好像它是个男人似的。” 在回去小屋的路上,我几乎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去。 “好咧!圣诞节就在恩斯尤尔过。”走进屋里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母亲从来不过节,直到跟我父亲结婚后,她才开始重视这些传统节日。父亲很喜欢过圣诞节,像个童心未泯的大男孩。他总是坚持要有大棵的圣诞树,家里要有圣诞节的装饰,要准备好香喷喷的烤火鸡,还要一起唱圣诞歌。所有仪式都要做全,绝不允许偷工减料。父亲去世后,为了我们几个孩子,母亲每年依旧操办圣诞节,按照父亲去世前的习惯。不管母亲怎么努力,没有了父亲的陪伴,节日的味道还是变了。 长大以后,我们才领悟到,圣诞节只会让母亲触景生情,于是我们决定低调从简。于是,过去的十年里,这个节日几乎被我们忘记了。 现在正是一个好契机,在这里庆祝圣诞节。母亲、姐姐还有我同母异父的弟弟都过来的话,也许会有点儿拥挤。但是我知道,以前在圣诞节期间,这房子也招待过那么多人。壁炉前的佩兰把自己缩成一团毛球,爪子搭在眼睛上睡觉。 “佩兰!”我把它摇醒,大声宣布,“我家人要来看我们了!”我一边挠着它的肚子,一边想象着圣诞夜的情景:壁炉台上装饰着冬青树,树枝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装饰物,炉火熊熊燃烧着,温暖着屋里的所有人,整个房子充满各种香味。佩兰嘟囔了一声,从爪子下掀开眼皮看我。“这点事儿值得你把我吵醒吗?”它的表情似乎这么说。 我环顾四周,不由得叹了口气。墙皮剥落开裂,需要重新粉刷;窗框破损严重,需要修理;墙面脏污狼藉,也得再刷洗一遍。 “要想把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告诉它。 最糟糕的是水管,每次打开水龙头,它都会发出尖锐的撞击声。既然我和梅尔已经和解了,那么要找个水管工应该容易多了。而且,雷格还向我推荐了一个杂务工。当我问米凯拉能不能雇用她时,她和丽莎两人目光闪躲,反应很是奇怪。 “也许她觉得我不会长留吧。”我喃喃自语地对佩兰说,“也许她觉得跟亚历山大闹僵以后,我会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我得去纠正她的观点,对不对?” 佩兰咕噜了一声,继续将头埋在爪子下,不愿离开这温暖的椅子。天气十分寒冷,而且雾气深重,它才不想跑出去,所以我只能独自行动了。我走在山谷里,心脏平稳地跳动着,推动血液汩汩地流动,温暖着我的身体,虽然鼻子和手指已经冻僵了。我一边走路一边沉思,很快就来到了林中空地,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即使过了一个月,我还是无法适应这块石头。是不是所有人见了它,都会有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以前我总是快步走过它,今天我却停了下来,壮起胆子观摩它。石头表面是潮湿的,在暮色中发出微光。我朝它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一直到我不敢再靠近为止。然后,我抬起头来,看见石头顶部有一个圆形的凹陷,像是被子弹击中过,硬生生削去了一块。忽然之间,我又听见了枪击声,听见了年轻男子在暴风雨中跋涉,从胸腔里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听见了马儿的嘶叫声,听见了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我从记忆中抽身而出,眼前的石头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透过老人浑浊的眼睛在看,一切好似蒙上一层白纱。在我意识过来之前,我已经弯下了腰,近距离观察石头中间的圆孔,看到了另一头的路。今天,石头四周看起来有点怪异,好像有什么变了。旁边的灌木丛被压倒了,地上散落着折断的冬青树枝,弯折的角度很奇怪,像是被人故意推开来的。一块牌子插在地里,是用木头和塑料做的,我难以置信地盯着牌子,那上面荒谬至极地写着: 私人土地 特雷曼诺地产 擅入者严惩不贷 我将手机扔到米凯拉的桌上,桌上的笔被震得滚落到地板上。 “这是什么?”我厉声说道,手因愤怒而颤抖。 屏幕上显示的是林地里的插牌,那么明显刺眼,让人想忽视都难。她看着图片里的东西,一言不发。片刻之后,丽莎从后面的房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只杯子。 “要不我们先……”她刚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看见我怒气冲冲的样子,手上还残留着把牌子刨出来时的泥土,不用我多说她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不打算解释吗?”我态度强硬地说。 米凯拉无奈地叹气,把手机还给我。与上次见面相比,她有了很大的变化,脸色憔悴了许多,黑眼圈很重,平时总是一丝不苟的头发,今天只是随意地梳到脑后。 “我正打算给你打电话,请你过来商讨一些事情。”她终于肯抬起头来看我了,“罗杰·特雷曼诺已经……对恩斯尤尔的事正式提出反对。”“什么?他怎么反对?租约早已签下了。” “这次争论的焦点并不在于租约,”丽莎将其中一只杯子放到米凯拉身前的桌上,“而是整个山谷的所有权。他声称罗斯卡洛家从来不曾真正拥有那片土地,他们只不过是特雷曼诺家的租户,这是两个家族几百年来的协定。” “真是太荒唐了!”我突然说道,却想起梅尔曾让我猜,后来是谁接手了恩斯尤尔。“有什么证据表明两家曾私下有过协议吗?”我紧张地问。 “有。”米凯拉揉了揉额头,说:“似乎托马西娜在生前签了什么东西,承认那片土地不是她的。”她喝了一大口杯里的东西,却突然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双倍杜松子酒。”丽莎回答道,“我想你会需要浓一点的酒。” 米凯拉苦着脸点了点头,改成小口小口地喝。“我真是想不通。”她喃喃地说,“托马西娜把房子委托给我们管理的时候,并没有提过诸如此类的事情,除非她真是……你知道的。”她做了个头脑秀逗的手势,继续说道:“毕竟,她确实曾想把它留给一只猫。” “米凯拉,”丽莎突然插嘴,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你知道这不是今天讨论的重点。” 我站在她们两人面前,心中的怒火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自从圣艾伦节那晚开始,我就隐约察觉到,她们还有秘密瞒着我。 “这与我和恩斯尤尔到底有何关系?”我问。 米凯拉耸耸肩,说:“我不知道。对不起,杰西。这事儿说来有些年头了,小屋的管理方式向来特殊。它是信托基金的一部分,目的是在佩兰有生之年,给房子找一个看护人。光这点就够复杂了。”她的声音渐渐小了,说完后又喝了一口杜松子酒。 “但是,这是合法的吗?”她说话总有种藏着掖着的感觉,我不是很喜欢。 “是的。”丽莎替她回答,“严格意义上说。” “严格意义上?” “法庭可以对此提出质疑。”米凯拉语气沉重地说,“罗杰正是利用这点来威胁我们。”她抬起头来看我,脸色有点苍白,“我们已经收到了他的律师发过来的信函,建议召集所有当事人择日见个面,讨论恩斯尤尔的所有权。目前,情况看上去并不乐观。他的意图很明显,他想要这片土地,如果他手头上有证据……”她打量着这间拥挤的小办公室,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杰西,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要是真闹上了法庭,我们承受不起打官司的钱。”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努力消化这些信息。她的意思是,我才刚开始适应恩斯尤尔,就要被迫搬走吗?与我朝夕相处的佩兰,夜里反复出现的梦境,那片土地和石头,我要离开它们吗? “什么时候见面?”我强迫自己说话。 “下周的头等大事就是跟他们见面。”丽莎走到她的办公桌旁,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张纸,“这份文件给你。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我快速地浏览了一遍。这是一份吓唬人的律师函,官方地把我称呼为“租客”。看完之后,我将它揉成一团。“目前尚无定数是吗?所以说,恩斯尤尔仍然是租给我的状态?” 她俩交换了一下眼神。 “是的。”米凯拉说,“至少目前为止还是。”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回家的路上,我给亚历山大打了十几通电话,全都接收不到信号。我想找个人发泄,想叫他向我道歉,想听他亲口承诺,他会找他父亲谈谈。但最终我将手机放回口袋里,拉上拉链。我告诉自己,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再也不需要他的“帮助”。如果恩斯尤尔的现任看护人是我,那么守护它就是我的职责。 真希望托马西娜有留下一些东西,能够给我一点头绪,让我知道该怎么做,信件、笔记或指示都行。可是,我把小屋翻了个遍也没有任何发现,除了床脚下那只落了锁的木箱子,其他地方我都检查过了。 我总觉得箱子里可能放着很关键的东西,可我找不到木箱子的钥匙,米凯拉那儿也没有任何关于钥匙的记录。 我能找到的托马西娜最私人的物品,就是她的一本素描簿,几瓶有她字迹的黑莓酒,还有她在报纸上的涂鸦。想到这里,站在门口的我顿时停了下来。报纸上的那篇文章说了什么?罗杰·特雷曼诺和他的什么计划? 我急匆匆地穿过客厅,两步并作一步冲上楼。当我风一样地经过佩兰时,它朝我“喵”地叫了一声。我猛地推开杂物间的门,暗自祈祷我没有一念之下把那张报纸当垃圾给处理掉。但是,它并不在桌上。我把它放哪儿去了?我趴在地板上查看桌子底下,那里有一块放了好几年的防尘布,还有几只落满灰尘的纸箱子。我将防尘布拉了出来,将箱子往旁边推开,除了受惊的蜘蛛和四处逃窜的木虱,什么也没看到。天哪,我千万别把它当垃圾给烧了…… 听到房间里的动静,佩兰好奇地走了进来。从眼角的余光,我看见它懒懒的用爪子按住一只从它面前仓皇爬过的木虱,然后健步一跃,跳上了窗边的扶手。椅面上发出了沙沙的声音,我欣喜地回过头去,看见它正舒服地坐在报纸上。 我小心地从它屁股下抽出报纸,心脏怦怦地跳动着。上次发现这份报纸后,我便把它给遗忘了。图片中的男人正是罗杰·特雷曼诺,虽然没有穿着圣艾伦节的服装,脸上也没有化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他站在一座大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眼睛直视镜头。托马西娜的涂鸦还在,她一定是在生前某个时候,用墨水笔在他头上画了两个恶魔角,在他嘴角画了两颗獠牙,在他屁股后画了一条尖尖的尾巴,还在他四周画了许多乱飞的苍蝇。要是没有看到下面令人揪心的文章标题,我或许会因为她的涂鸦而发笑: 特雷曼诺提交码头计划 特雷曼诺房地产公司的罗杰·特雷曼诺先生今天宣布,将牵头几百万英镑的综合码头设施建设计划,该码头将落地兰佛德村庄沿岸的兰河流域。 特雷曼诺先生最近接受采访时说:“这片地区急需现代化建设,综合码头设施不仅有望吸引国外游客,还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为当地居民和旅客创造更多就业机会,提供优质的便利设施。” 该计划遭到当地野生动物保护组织强烈反对,该组织认为大型码头将会破坏河流沿岸独特且脆弱的生态系统。去年,与地方议会协商过后,尽管遭到当地某些居民的反对,特雷曼诺先生最终成功收购了一段未经开发的河岸。虽然这只是码头的一小部分,但是他称自己“有信心”找到更多土地,及时完成收购计划。如果您想了解更多信息,请登录兰佛德村委员会网站。点击“计划”板块,即可了解更多详情。 我盯着图片中特雷曼诺的脸,心想难怪他会咬住恩斯尤尔不放,这座山谷离河流那么近……好几年前,他肯定就盯上了这里。突然,我想起了那个早晨,当我们还在一起时,亚历山大对我说,他要去见他父亲还有几名投资商,洽谈码头的兴建事宜。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跟我在一起时,他明知他父亲的计划,却瞒着我不说。想到开发商和投资商将会穿着西装,戴着防护帽,肆意践踏这座山谷,我就觉得心如刀绞。而且,他们可能会强行拆除尤尔小屋和鹅卵石路,推倒佩兰之石或把它移到别的地方去……佩兰的命运又将如何?它可能无法生存下去。 “特雷曼诺在说谎。”我喃喃地说,“托马西娜是罗斯卡洛家的人,她才不会签署任何合约把恩斯尤尔卖给他。”佩兰转过头来,用它睿智的眼睛看着我。我抚摸着它头上柔软的毛,继续说道:“我们只要证明这一点就好。我们必须证明这一点。” * * * * * * 土地被人遗忘后,便会慢慢恢复原始的模样。它长出四处爬行的荆棘;它长出刺人的荨麻;它长出粗壮的树根,你稍不留神就会被绊倒;它长出齐腰深的野草,里面埋伏着许多小陷阱,你稍不注意就会扭了脚、瘸了脚。它就像被抛弃在野外的孩子,养成了桀骜不驯的性格,无论谁用鞭子抽打它,想要消除它的野性,它都不会屈服。最好还是随它去吧,不要试图驯服它。最好还是忘了它吧,任它自由自在地生长。 * * * * * * 我现在没有心思写书,因为有太多问题需要思考,太多利害关系需要厘清。我不死心地又四处翻找一遍,寻找那只木箱子的钥匙,万一里头锁着地契呢?我在书柜的抽屉里翻找着,心想也许木箱子里会有遗嘱,信函或任何有用的东西…… 一阵翻箱倒柜后,我依然一无所获。我来到木箱子前,用手描绘着表面的纹路。箱子上刻满了粗糙的图案,雕刻者想象力十足,雕工却令人不敢恭维。箱子上的图案很抽象,覆盖了整个箱子表面,正中间有两个小圆结,像是箱子的两只眼睛。我在箱子前坐下,背靠着墙壁,盯着那两只怪眼。 “帮帮我吧。”我轻声地说,对着小屋,对着山谷,对着任何可能在听的东西说,“之前你让我梦见那么多过去的事,这次请你再托一次梦,给我一点线索吧。”然后,我缓缓地合上双眼,刻意放空大脑。 眼前除了预期中的一片黑暗,只有我想象出来的光亮。几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显现。坐在硬邦邦的地板上,我开始觉得腰酸背痛,四肢僵硬。正当我打算睁开眼睛,舒展四肢时,我感觉黑暗中有一扇门打开了。我的视野里黑夜如墨,雪花漫舞。我那僵硬的四肢,不是因为久坐不起,而是因为天寒地冻;我那酸痛的腰背,不是因为墙壁太硬,而是因为在快要冻结的河上辛苦劳作了一天。 我在雪地上走着,脚踩进积雪里,发出吱吱的声音。每往前走一步,我就离自己更远一点,直到我变成一个披着厚重旧大衣的男人。前面的积雪看似平坦,底下却暗藏危机。积雪盖住了动物的洞穴,行人一不小心就会踩空,不幸摔断腿。男人冷得龇牙咧嘴,他动动腮帮子,抖掉胡须上的雪碴子。口袋里有一个酒瓶,他打开来喝了几口,烈酒灼喉,辣得人眼泪直流,却温暖了胃。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开口唱起歌来: “Ha’n kelynn yw an kynsa a’n gwydh oll y’n koes ……” 他小心翼翼地走在雪地里,慢慢地来到了山谷深处。他本不想来这儿,至少今晚不想来,可他有承诺要履行。冬青树林是那么寂寞空旷,雪花飘扬在灯笼发出的光线中,这一切的一切似乎有催眠的魔力,让疲倦不堪的他忍不住想闭上眼。在这冰天雪地里,他用力瞪大眼睛,继续引吭高歌,反复唱着“科林!科林”。 这一路走来,他不停地提醒自己,这片山谷是他的出生之地,没有东西会伤害他。但是,当山谷长时间如死般寂静,当猫头鹰也冷得忘了鸣叫,他便害怕得什么都忘了。村里的人说,山谷里有鬼魅出没,他的祖先曾在这儿被人绞死,他们的亡魂就在山谷深处飘荡着…… 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在鞋底下发出清脆的咯吱声,吓得他差点失声尖叫。他在黑暗中晃了一下灯笼,却什么也没照见。他颤抖着低下头,用鞋尖试探地蹭了蹭地面,那是一层凝结的冰层,冰层底下是溪水。他大胆地踩上去,试试看冰层是否承受得住他的体重。看来,他离那儿很近了。于是,他将灯笼举得高高的,在漫天飞雪中继续前行。 终于,在灯笼的灯光中,他看见小屋的菜园子,完全被积雪给掩盖了。这里比以前好走多了,以前这儿只有一条小径。他赶紧加快脚步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门槛,还有一扇黑色的木门。他站在那扇老旧的木门前,戴着手套的手放在门闩上。台阶上没有雪,最近似乎有人来过。那一瞬间,他想过扔下背包转身就跑,逃回到大河上。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承诺过的。这是他的责任,是他父亲的责任,也曾是他祖母的责任。他抓起胡子上的冰碴子,放到嘴巴里吸上几口,然后推开了门。 “有人在吗?”他站在门口哆哆嗦嗦地问,“佩兰?” 黑暗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体型貌似挺大的,看上去像是个人。他害怕极了,心里直打鼓。 “谁在那儿?”里头有人喊道。 他颤巍巍地将灯笼举得更高,让它照进黑暗的屋子里。在空荡荡的壁炉旁,他看见了一张如大理石般苍白的脸,一双眼睛,还有一张微启的嘴。 他用方言询问对方,然后在身前画十字,不过在这里上帝并不管用。 “你就不能别说方言吗?”壁炉旁的那个人不悦地说。这句话消除了男人心里的恐惧,他更加仔细地打量起那张脸。男人背靠墙壁坐着,身上裹着一件厚大衣,帽子压得低低的,下巴上的胡须结满冰霜。 穿过树林来到此地的男人不悦地大声说:“你在那儿做什么?”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在做什么?”坐在壁炉旁的男人反问。 “我已经快冻死了。”他双手并拢,抱住受伤的那条腿,“在那块该死的石头附近,我被狠狠地甩下马背,只能一路爬着过来这里。”他心里又是后怕又是生气,“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几小时,如果你是搜救队的人,那你效率真是够高的。” 男人转着手里的灯笼,照亮小屋的其他角落。整个房子空荡荡的,有的窗户已经破了洞,外面的雪花吹了进来,无声地飘落在地板上。这里唯一完整的家具,是一张长长的餐桌,桌面上也结了霜,在灯笼的照耀下发出白色和金色的光。 “我不是搜救队的人。”他如实回答,打破他的幻想。 “那你来做什么?偷东西?这可是私人土地。”他的视线落在男人背着的包上,“偷猎?我可以举报你,把你送进监狱里。”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继续说道:“但是,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可以网开一面,假装没看见。” “我不是来偷猎的。”男人将灯笼放在开裂的地板上,背包从他肩上滑下来,“我是来喂它的。”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里早已荒废了好几年,一个活人也没有。” 远道而来的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从包里拿出了许多用报纸包住的东西。烤肉和鲜鱼肉的香味从报纸里钻出来,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感谢主。”壁炉旁的男人自作多情地说,如饿狼般扑向那堆食物。提着灯笼而来的男人却将地上的食物拖走,放到他够不着的地方。 “这不是给你的。”他残忍地说。 男人气得脸都扭曲了。“去你的!”他试图起身往食物凑近,却一屁股跌坐回原地。他抓住受伤的腿,破口大骂道:“别逼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住在河上的那家人,你们都是魔鬼……” “对,我是麦基洗德·罗斯卡洛。” “我就知道。”男人身子一歪倚在墙上,疼得脸都扭曲变形了,“麦基洗德,这是什么歪门邪道的名字?” “这是圣经里的名字。要说奇怪,古德费尔德这名字才奇怪。” “它不是名字,而是姓氏。”他开口纠正对方的错误,却暗暗吓了一跳,对方竟然知道他的姓氏,“所以,你知道我是谁?” 想到对方早知他是谁,他的声音不由得轻颤起来:“你一定要帮我,带我回庄园去。” 提着煤油灯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回答,房子里突然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男人悄无声息地举起灯笼,呼吸声也悄悄地放缓了。一道黑影浮现出来,在灯光的边缘悄然踱步。 黑暗中闪现出一双如牛油般浅黄,如鹰般锐利的沧桑的眼睛,仔细辨认他们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猫。 “你好,佩兰。”提灯笼的男人轻声细语地说道。然后将一包打开的食物轻轻推向它。它渐渐放松警惕,慢慢地朝食物靠近,鼻子不停抽动着,眼睛毫不松懈地盯着两个男人。它的身体又细又长,黑色的长毛粘在一起,爪子上还残留着雪花。当男人想要移动身子时,它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声。 “这里,佩兰。”他轻声哄诱道,“这是吃的。”他伸出手去,那只猫突然嘶嘶叫,爪子在空中一挥,他的手背上立刻出现了一道血痕。他坐回原地时,它眼疾手快地将鱼抢走,叼着它跑到桌子底下。坐在壁炉旁的男人笑得差点岔气。 “你冒着暴风雪而来,就为了喂这只满身虱子的小畜生?”他又是一阵大笑,结果却扯痛了伤口,发出惨厉的叫声,“不过,你这么傻地跑来,我应该心存感激才对……” “我才不指望你能理解。”提灯笼的男人打断他的话,将其余食物拆开来。此时桌子底下传来了撕咬鱼肉的声音,还有狼吞虎咽的声音。 “它抓了你的手。”他愤愤不平地说,企图从对那只猫的鄙夷中寻找点温暖,“要我说,它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在我眼里,所有野兽都是要死的。要是我现在有枪,我就一枪崩了它,让它早日超生。” 说完这通话,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提灯笼的男人就抓住了他的衣领,不顾他腿上的伤势,毫不客气地将他拎了起来。 他抓住他的衣服用力地摇晃,头上的帽子也被晃掉了。他愤怒地吼道:“给我闭上你的狗嘴,知道吗?你敢再说一遍试试看?” “知道了。”男人喘着粗气求饶,“我知道了。求求你……” 提灯笼而来的男人松开手,任他摔坐在地板上,不理会他的惨叫声。他看着桌子底下的猫,看它囫囵吞枣地吃东西,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如果它变成了野猫,”男人突然说,“那也是你的错,不是它。”他凝视着那只猫,胸口的怒火渐渐消散了,“它的家被人这么对待,难怪它会变成一只野猫。” “这是我的土地。”坐在地上的男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想怎样就怎样。” “就是因为你的残忍,才会害它变成这样。”他反驳道,“否则,现在就会有人住在这里,像你的其他租客一样照顾它。”他又一次打开背包。窗外还在安静地飘着雪,而这雪有时却能致生灵于死地。“如果不是因为你,说不定我还住在这里。” 坐在地上的男人突然没了声音。提灯笼而来的男人旁若无人地从包里拿出一张温暖柔软的羊皮,还有一条老旧的毯子,将它们摊开来,在角落里铺好。接着,他又从口袋里拿出用纸包着的几条鱼干,将它们放在壁炉台上。如果某只身手矫健的小家伙跳上去,就会发现那里的鱼干。做完这些后,他慢慢地朝桌子底下的猫靠近,它已经把鱼肉吃完了,现在正在享用鸡肉。 “我们并没有忘记你。”他小声地说。他伸出手想抚摸它的毛,但它立刻闪躲开来,双眼戒备而冷漠地盯着他。那双眼睛曾因人类的抚摸而舒服得眯成一条线,现在却再也不会了。 男人叹息了一声,直起身子,将空无一物的包甩到后背上。他将酒瓶拿出来,喝了一大口酒。坐在地上的男人安静地看着他,嘴唇早已冻得发青。 “我会帮你。”他擦掉嘴边的酒,看着受伤的男人说,“我会带你走出山谷,送你回庄园去,一个字也不会泄露出去。作为回报,你必须把这房子翻修好,墙壁、窗户和屋顶都要,并且允许我们随时过来这里喂它。” 坐在地上的男人因为寒冷而发颤,因为腿伤而发颤。“为什么不问我要钱?”他痛苦地说,“要东西,或要土地?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给的。” “誓言和鸡蛋一样易碎。”提灯笼的男人言简意赅地说。他朝前走了几步,向地上的人伸出手。“你同意我的条件吗?” 穿着厚大衣的男人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室内只有沙沙的声音,像动物在木头上磨爪子。我吓得身体一抖,头撞上背后的墙,痛得我睁开眼睛。房间里的炉火依然烧得很旺盛,跟我离开前一样。那阵沙沙声又开始了,我循着声音找到佩兰时,它正对着一只老旧的木箱子磨爪子。 “佩兰!”我严厉地冲它喊了一声,它立刻停了下来,一只爪子还停留在半空中。梦中的那只猫独自生活在废弃的房子里,因而染上了一身野性,它的眼睛与佩兰十分相似,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佩兰。”我温柔地喊它,伸出手挠它的头。 我的手覆在它头上时,它先是僵硬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段艰难的岁月,它如同一只野猫一样生活着,被人丢弃在此,自生自灭。然后,它用脸蹭蹭我的手心,利索地爬到我的大腿上,爪子搭在我的袖管上,舒服地打着呼噜。我轻抚它的背,无声地告诉它,它再也不会被抛弃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决不会丢下它不管。 * * * * * * 隔天,当我走在山谷里,准备去找梅尔时,我还记得昨晚的梦。可是,即使我真的梦见了什么,能够帮到恩斯尤尔,我又该如何向别人解释呢?难道我要说:“盯着木箱子看了一会儿后,我开始做起梦来,目睹了一些神奇的事情?”我可以想象,如果我这么告诉律师,他会满怀同情地向我点点头,在纸上写下“该租客已精神失常”。 我开始意识到,恩斯尤尔所在的这片土地,曾发生过无数早已被人遗忘的故事,散落着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有微不足道的,也有惊天动地的,周而复始地循环播放着。现在,我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白纸黑字的证据,法律能理解的语言。一开始,我正绞尽脑汁地在思考留住恩斯尤尔的办法,专注得没有注意到回荡在山谷里的声音。直到我靠近那块石头,才清楚地听见那声音,砰砰的闷响声,像是锤子的敲打声。听到这可疑的声音,我猛地停下脚步。 “他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难以置信地轻喃着,抬起脚向前狂奔。 几分钟后,我一个急刹车,站在林中空地的边界上,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那块牌子又被人放回来了,而且还插在原地。更可恶的是,对面又多出了一块牌子,深深地插入地里。把牌子插回去的人,肯定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后,偷偷地溜走了。我能感觉到,有人正躲在树林里,手上还有新木材的味道。 盛怒之下,我几乎忘了那块石头的存在。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拿靴子去踢那块牌子,踢到它倾斜为止,然后弯下腰去,将它从土里拔出来。木头的碎片划破了我的手腕,鲜血马上渗了出来,可我毫不在乎。第二块牌子插得更加牢固,我毫不客气地冲它咒骂着,疯狂地抓住它拼命摇晃,直到松动为止。我将它“啪”地砸在地上,以胜者之姿喘着粗气。 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疼痛,手腕上有一股鲜血流下来。在我低头查看伤势之前,一阵狂乱的犬吠声打破了山谷的宁静,一只棕色的猎犬从树木之间蹿了出来。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糟糕极了。那条狗是马吉,它也认出了我,在树林和空地的交界处焦躁地来回跑动,但不敢踏进来半步。当我意识到躲在树林里的人是谁,把这些牌子放到这里的人又是谁时,我如被雷击般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面色僵硬地看着马吉。 树林里回荡着口哨声。 “马吉?” 我努力咽下胃里的不适,等待着那戏剧性的一幕。 “马吉,过……”亚历山大看见我,僵硬地站在原地。 自从上次摊牌后,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一刻,我心中涌上了曾经对他的感情,还有一丝愧疚。但是,当我注意到他手中的工具包,还有他肩上的木槌时,胸中的怒火又一次燃烧了起来,比以往更甚。 “杰西。”他的视线在我涨红的脸和满是泥土的手之间来回移动,“哦!你的手流血了……”他想朝我走过来,见我脸色阴沉得可怕,只好停下脚步。他让肩上的木槌滑到地上,仿佛那样我就不会注意到它了。“你是怎么受伤的?”他尴尬地问。 我的脚边是支离破碎的插牌。“你觉得呢?” 他脸色微愠地说:“你这么做无济于事,只会适得其反,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难道会比你父亲威胁我搬走,好让他偷走这块土地,去建他那见鬼的码头还要糟糕吗?” 当我提到码头时,他的下巴骤然绷紧。我提醒自己,他早就知道这件事,却还假惺惺地对我说,他很高兴租下恩斯尤尔的人是我,而不是他父亲。 “这……”他清了清喉咙说,“这是我们当地人的事,与你毫无关系。你只是一个过客,所以……”他看着我,脸上闪过一丝哀求的神色,“我真的不懂,杰西。对你而言,这个垃圾场似的破地方真有那么重要吗?你又不属于这里。” 有那么一会儿,我气到说不出话来。“那么,我属于哪里?伦敦吗?还是其他不会妨碍你的地方?”他张开嘴想回答,却在看见我朝他大步走近时,识相地闭上嘴。“亚历山大,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你的错误吗?在知道这一切之后,你觉得我会有何反应?漠不关心地耸耸肩,欣然接受你的邀请,跟你共进晚餐?”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事情会进行得很顺利。”他说,脸上的表情一半是桀骜,一半是哀怨,“我以为父亲会出手帮你,替你摆平那份租约。” “所以,到时我就会被迫离开这里,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不屑地说。 “才不是。我以为你到时会……过来我这里,和我住在一起。” 他的话横亘在我们之间,像秋天的叶子冻结在枝头上。马吉在一旁呜呜地低叫着,就连它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我气得说不出话来,难以相信他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令我羞愧得全身颤抖。我背过身去,抓起地上的插牌。 “你不能带走它们……”亚历山大还没说完,我便拿起插牌绕过他,话也不说地走进树林里。 梅尔在厨房里忙碌地走来走去。他先拿出一卷厨房纸,接着在碗柜里找东西。 “没关系的,只是小刮伤而已。”看到他匆匆走进浴室,我赶紧出声喊住他。透过半掩的门,我瞥见了一个弓形的浴缸,还有一个固定在木制洗手台上的老旧的洗脸盆。 “小伤口也不能忽视。”他拿着一个瓶子出来,那瓶子看着有点旧。他用力拧开瓶盖,对我说,“这是碘酒。虽然看着不太像。” 他撕下一小块厨房用纸,沾了沾药瓶子里的液体。与亚历山大的对峙已经耗尽了我的所有力气,我现在只觉得虚弱,完全没有力气反抗。 “把手伸过来。”梅尔命令道,我听话地伸出手,将袖子拉上来,好让他看到伤口。他轻轻地拭去凝固的血,药水在肌肤上留下橘黄的颜色。当碘酒碰到伤口时,我疼得龇牙咧嘴。“以前杰克敲平头钉时,我经常给他涂药。”他一边擦,一边说,“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孩膝盖老是破皮的。” 我试图笑两声,碘酒带来的疼痛,却令我热泪盈眶,怎么眨也眨不掉。 “没这么疼吧?”碘酒在伤口上蔓延开来,看我两眼泪汪汪的,梅尔疑惑地问。 “不,不是因为疼。”我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是因为……房子,还有山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理解地点了点头,将盖子重新拧上。“因为特雷曼诺家强词夺理,对外宣称恩斯尤尔是他们的,对吧?”我脸上肯定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否则他不会笑得这么得意。“兰佛德没有秘密,昨天晚上我从老德里克那儿听说的,他是丽莎的爷爷。” “米凯拉看上去是打算放弃了。”我告诉他,暗自庆幸我不用把情况再解释一遍,“她和丽莎说话的口气,就像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不管罗杰用了什么计谋吓唬她们,现在看来他已经得逞了。” “哎,她们毕竟要为公司的长远发展考虑。”梅尔回答道,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画着,“在这种地方,失业是很要命的事。如果米凯拉的公司倒闭了,她就不得不搬到别的地方去,另谋高就。我敢打赌,特雷曼诺绝不是吓唬人而已。” 我不悦地嘟囔道:“这里的人那么怕他,仿佛他还是什么大地主,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再受他摆布。” 梅尔将椅子往后推。“是没有这个必要,可以前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几百年来,‘特雷曼诺’在当地人心里就相当于‘主人’,几百年的积习可没那么容易打破。”他站了起来,慢悠悠地走去厨房,“尤其这里头还牵涉到金钱,这个小地方本来就穷,有钱的人就更强大了。”他从厨房里转了回来,手里拿着一瓶酒和两个杯子。 我努力回忆托马西娜留在报纸上的涂鸦,试图从中找出一条新的出路。“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些人是反对码头计划的,他们根本不想建码头。我们不能请他们出马,反对特雷曼诺夺走恩斯尤尔的所有权吗?” 梅尔摇起了头。“在这儿建码头本身就大错特错。任何一个懂得开船的人都会告诉你,在兰河的这一段流域建码头是行不通的,那会掐断这条河流的命脉,也会害造船厂倒闭。”他看着自己的双手,无奈地说,“但我必须告诉你实话,杰西。这里的人不会为了恩斯尤尔与人为敌,更不会为了恩斯尤尔跟特雷曼诺作对。这是……”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是私人恩怨,几百年的事了。” “那么我该怎么做?”泪水又氤氲了我的眼,“难道要坐以待毙吗?” “这可不是我说的。”梅尔冷静地回答,“听着,罗杰正在信口胡诌,说山谷是他的。事实上,恩斯尤尔是托马西娜的。起初,特雷曼诺家的人将山谷给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又将它传给了托马西娜。” “什么?”我双手抓着桌板,激动地身体向前倾,“具体怎么个给法?你怎么知道的?” 他耸了耸肩。“不仅我知道,村民们也都知道。” 我忍不住生气地嘟囔道:“哼,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米凯拉说罗杰手上有证据,是托马西娜签过的文件,说什么山谷不是她的。” 梅尔不屑地哼一声。“他那是瞎说,特雷曼诺家的人后来把山谷又还给了她母亲。不管再怎么假装,他们心里始终清楚,山谷不属于他们。据我所知,他们从不曾在那儿住过。” “他们为什么把山谷还回去?这背后必定有原因。” 梅尔露出困惑的表情。“这我也不知道,可能他们家基因突变,一不小心就出了个好人吧。” 我坐了回去,无奈地抚额,碘酒的味道萦绕在鼻间。“梅尔,别开玩笑了。罗杰说他有证据,我也需要证据来反击他才行,例如地契或文件,而不是道听途说的传闻故事。” 他将白兰地酒的瓶塞旋开,说:“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传闻,但是它们很重要,比什么文件和合同都要重要。人们就是通过这些代代相传的故事,认识一片土地,记住一片土地。”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总是无法反抗,只能发牢骚。”我反驳道,“同样的事情一再上演,我已经目睹了太多次。特雷曼诺家族,罗斯卡洛家族,还有这两个家庭之间的恩斯尤尔……”说到这里我赶紧住嘴,希望自己没有说太多。 梅尔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了:“你说得没有错,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有时我甚至为此感到悲哀。”他举起手中的白兰酒杯,“但是时机尚未成熟。特雷曼诺还可以再招摇撞骗几天。” 他慷慨地往杯子里倒了许多白兰地,然后将其中一只杯子推到我身前。现在还没过正午十二点呢,我们就已经喝起了酒。 “这杯酒给你压压惊。”他说。 “那你呢?”我举起杯子问,“你也需要压压惊吗?” “大多数时候要的。”他向我举杯,“敬恩斯尤尔。” 虽然我不相信他的鬼话,但是梅尔是对的。烈酒灼喉,白兰地温暖了我的喉咙,赶走了我心中的空虚感。正当我准备喝下最后一口时,听见前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接着有脚步声落在台阶上。 “我去见了母亲,”杰克的声音响起,“她给了我一点火腿,要我带回来。”当看见我们两人坐在一起,大中午地就在喝白兰地时,他停下了脚步,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 “派克小姐,要不要留在这儿吃午饭?”梅尔若无其事地问。 我看向他时,杰克移开了视线。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戒心重重的“陌生人”,就是那天陪我坐在壁炉前一起烤面包说话的男人。“谢谢你的邀请,”我故作客气地说,“但我最好还是先回去吧。” 杰克咕哝着他要去打电话,便消失在了楼上。 “杰西,别因为这样就灰心。”梅尔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让众人知道特雷曼诺是个骗子。” 我心怀感激地笑了,跟着他一起往外走。来到房子外面后,梅尔踹了几下我带过来的那两块牌子。 “你要把它们带回去吗?” “才不要呢。”我将围巾缠几圈绕在脖子上,“我恨不得把它们给烧了。” “这两块东西正适合做引火柴。”梅尔揶揄地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你今晚是不是打算去村里?” 今晚……是啊,今晚圣诞节的灯饰就会点亮,我当然想去看看。最近各种麻烦事缠身,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我不确定。”我犹豫不决地说,“今天我已经很累了。” “去吧。”他用胳膊肘推推我,当我敷衍地“哦”了一声时,他对着我笑了,“老实告诉你吧,我只是想怂恿你今晚陪我走过去。杰克已经有了别的安排,我的腿脚也大不如前了。” “好吧。”我笑着同意了,“我们在哪儿碰面?” “就在桥上吧。”他将插牌从地上捡起,“六点钟见,别忘了穿暖和点!” 我回过头去时,他正一蹦一跳地走上台阶。我不由得笑了,心想他看上去健步如飞,腿好得很嘛。 * * * * * * 冬姑娘在大地上横行,威力与日俱增。行人在雪地里滑倒了,老人在炉边打着盹儿,炉火在壁炉里噼啪地燃烧着,像黑暗中的灯塔,毫不谦虚地炫耀它的力量。旧年一头扎进炉火里,在跳跃的火焰中涅槃重生。 * * * * * * 我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在桥上等梅尔。今天下午,这首不知名的曲子便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像一卷没有尽头的磁带,循环播放着。出门前,我拿起一根毛线逗佩兰玩儿,不自觉地一边玩儿一边哼。佩兰今天玩性大发,不停地在房子里到处奔跑,不知道的还以为它尾巴着火了呢。 往山上望去,可以看见红色的车灯,停靠在村庄四周;可以听见孩童的叫声,人群熙熙攘攘地拥上狭窄的街头。虽然刚开始我并不想来,现在我却暗自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个热闹的夜晚。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梅尔已经迟到了。等他到了,估计又要拿他的腿脚当借口了。 河岸上突然吹起一股寒风,送来了冬天的海水味。我迎着寒风眯起眼睛,想象着有一艘黑色的帆船,在黑色的海浪中沉浮跌宕,等待着潮汐的消退。长时间站在寒风中实在是太冷了,我正想沿着小路走到溪边,看看梅尔究竟走到哪儿了,一道手电筒的光猛地挥了过来,我看见一个穿着绿色短风衣的人向这边走过来,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差点儿就想先走了!”我大喊道。 杰克从黑暗中走出来,看见是我时,他震惊极了。我尴尬地后退一步,往他身后看了看。 “你爷爷是不是……” “我爷爷是不是……” 我们相顾无言地望着彼此好一会儿,我觉得他似乎想笑,但他只是抿抿嘴,将手电筒关掉。 “梅尔叫我六点来这里等他。”我急忙解释道,“他说你有别的安排。” “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哦。”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点手足无措,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将它们插进口袋兜里,“所以……他会来吗?” “我猜他不会来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这会儿恐怕已经在酒吧里了。”终于,杰克正眼看着我,不再闪躲,“我想,他是想借这个机会,赤裸裸地向我们表示,他希望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是啊。”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这样吧。”杰克指了指村庄的方向,“你先走,我稍后……” “说什么傻话呢。”在我退缩前,我一鼓作气地说,“你反正也是要去村里的,不是吗?我们何不一块儿走呢。除非,你不希望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我原本只想开个玩笑,没想到说出来的话挺严肃的。 “说什么傻话呢。”他说道,脸上绽放出笑容。 在这冰释前嫌的笑容中,我们双双上了路,朝山上的村庄走去。搬到这里以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圣艾伦节那天也没这么多人。所有人都涌上街头,脖子上系着围巾,头上戴着帽子。小孩子们裹得像团球似的,行动有些笨拙。这是一个寒冷潮湿的夜晚,从海上吹来的风冻得人们直打哆嗦,令人不由得抓紧衣领,把自己捂得更紧点儿。好在雨渐渐停了,我闻到了烟熏烤肉的味道,炒栗子的味道,甜品的味道,还有苹果汁的味道。 那家咖啡店现在还开着,门外增设了炭火盆,还放着几张椅子。经过杂货店时,我朝雷格挥了挥手。 “你想过去坐坐吗?那边还有几个空座位。”我主动问。 “不用了。”他说,眼睛直直地看着酒吧。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这个人一点诚意也没有,根本不想和我做朋友。“那好吧,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说完我转身欲走。 “等等。”他碰了碰我的肩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想坐那儿。酒吧台阶才是看灯饰的风水宝地,一直都是。” “哦。”这是在含蓄地邀请我吗?“那……” “走吧,我带你过去。” 人群正在往兰佛德主大街涌动,我们穿过拥挤的人群,朝酒吧的方向走去。村里充满了浓浓的过节气氛,一种无忧无虑的气氛,还有点儿童真的味道,仿佛圣诞节的前奏已经敲响了,人人必须为此欢呼雀跃才行。酒吧附近搭起了一个临时舞台,一群青少年正在歌唱圣诞颂歌《上帝赐予你快乐,先生们》,几个年纪小的儿童站在前面伴舞。 听到合唱团的歌声,我难以置信地想:距离圣诞节真的只有一个月了吗?我在夏天的尾巴冲动地坐上火车,从伦敦来到这里,只为了追逐一个梦。直到现在,这一切仍然恍如昨日。 “这边走。”杰克冲我喊了一声,然后顺着酒吧旁边的石阶往上走,那里早已坐满了人。看见杰克走上来,他们自觉地让开身子,有的伸出手与他相握,有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看见我时,他们的眼神却是好奇的,我已经习惯了。今晚大家心情都很好,我友善地对他们微笑,他们也对我报以一笑。杰克往里边挪了挪,空出地方来让我坐下。当我抬起头来时,终于知道为什么杰克会说,这里的位置是最好的。坐在这儿,越过所有人的头顶,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沿着河流延伸的山谷全景。 忽然间,我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大笑声。梅尔正坐在酒吧前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杯啤酒,身边围着一群老头子。一看见坐在上头的我,他那布满皱纹的脸露出了欣慰的笑,坐在我身旁的杰克假装生气地朝他挥了挥拳头,梅尔反倒笑得更欢了,继续开心地喝着他的酒。 “臭老头子。”杰克低声骂道。当他转过头去,跟坐在台阶上的其他人聊天时,我忍不住偷偷瞧了他一眼。放下心防的他看起来和善多了,而且还是个好玩有趣的人,真不敢相信之前我居然会对他有那么不好的印象。 “快看那边。”他朝我低下头来,说话的热气喷在我脸上,“那是丹还有一群淘气鬼。” 是啊,丽莎的丈夫丹正艰难地指挥着一群小鬼头,赶鸭子似的把他们赶上舞台。孩子们在丹身后跺脚,相互推搡来推搡去,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丹挨个儿指挥他们排好队,勉强排成了一条毛毛虫似的队伍。每个孩子的衣服和帽子上都别着一小截彩带,而丹则穿着一件奇丑无比的毛衣,上面别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冬青树果子。他来到舞台的角落,捡起地上的吉他。 “表演要开始了。”杰克咧嘴一笑,“真是个迷人的夜晚。是不是很庆幸自己来了?” 我莞尔一笑,专心看演出。有人在台上介绍,孩子们是兰佛德小学的一年级学生,很荣幸成为今年圣诞节亮灯仪式的点灯使者。丹拨动了吉他的弦,声音通过麦克声传了出去,回荡在山谷里。 “好的。”我听见他轻声对孩子们说,“就照练习时的来,开始吧!” 孩子们张嘴齐声歌唱,刚开始完全不在一个调上,后来勉强能跟上调了。我可以听见丹的合唱声,交织在孩子们稚嫩的歌声中。 “Ha’n kelynn yw an kynsa a’n gwydh oll y’n koes ……”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光,像是有齿轮在我的大脑里嘎吱地转动,然后突然停住。 “我知道这首歌。”我喃喃地说,这首歌在我脑海里萦绕了一天,可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甚至听不懂歌词。“这首歌唱的是什么?” “这是康沃尔语。”杰克一脸陶醉地说,“一首很老的圣诞颂歌。当我们还小时,所有人在学校里都要学它。”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孩子们磕磕巴巴地唱到结尾处,才跟着轻声和起来: “绿林里的第一棵树,它就是冬青树!” 男人走在暴风雪里,为了壮胆子,也为了暖和自己,他放声高歌: “科林!科林!” 身边的杰克激昂地唱道: “冬青树!冬青树!” 到了最后一段大合唱时,所有人跟着拍起手来。舞台上突然一阵忙乱,五颜六色的灯一瞬间全点亮了,整个村庄都明亮了起来。人群中爆发出各种惊叹声,我却听到了其他声音,不是街上的灯光发出的,而是火焰燃烧的声音,许多人手里高举着火把,驱散黑暗。突然,所有声音聚集在一块灰色的石头周围,我听见了慌乱的奔跑声,嗒嗒的马蹄声,怦怦的心跳声;听见了女人低声歌唱的浅吟声,刀子落在石头上的窸窣声,眼泪滴入雪中的啪嗒声…… 我突然感到天旋地转,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伸出手去却只碰到空气。在我以为我会晕倒在地时的那一瞬间,有只手抓住了我的外套,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拉回来。我依旧坐在台阶上,人群依旧激动地欢呼着,五颜六色的灯光在街头兀自闪烁着。 杰克看着我的脸,问:“你还好吗?”我努力吞咽了几下,将耳中的嗡嗡声赶走。我对他点了点头,起身从台阶上离开,他看起来还是很不放心。 “你想喝点东西吗?”舞台上的主持人正在宣布什么,话筒的声音很响。为了让我听清楚,杰克大声地喊道:“现在时机正好,店里没人排队!” 我又点了点头,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灯光太过刺眼,模糊了我的视线。我顺着台阶走到平地上,顿时感觉舒畅多了。酒吧外面有个卖苹果酒的小摊子,我坚持要付他们钱。正好,我可以盯着实实在在的钱币看,而不是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那些虚无的零乱画面。杰克买炒栗子去了,我趁机喝了几口酒,各种熟悉的味道萦绕在舌尖,我尝到了苹果的香甜味,混合着肉桂、丁香和陈皮的芳香。几个月前,苹果还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上,现在已被人采摘下来,制成可口的饮料。 我们默契地穿过人群,走到河边的一条小巷,这里与世隔绝般安静,村里的狂欢离我们很遥远。我深呼吸了一口,身体顿觉舒服多了,也许我更习惯山谷的安静。 “刚才你怎么了?”杰克喝了一小口苹果酒,问,“看上去像是要晕过去的样子。” 我假装在喝苹果酒,脑子却飞速转动着。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我一直有点儿精神恍惚。” 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来,接着往下说:“也许是受恩斯尤尔的影响吧。托马西娜……以前会出现幻觉吗?” “我不知道,但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她确实是个怪人。”他斜睨了我一眼,“以前,她经常对着佩兰说话,仿佛它不是一只猫,而是与她共同生活在山谷里的伴侣。” 我什么也没说,幸好现在是晚上,他看不见我大惊失色的表情。我们沿着小路,来到山脚下的河岸。杰克在河岸边坐下,双脚悬空在水面上荡来荡去,我也学他坐下。深色的河面上倒映着流光溢彩的夜灯,如同洒落在水面上的星辉。 坐了一会儿后,他开口说道:“那天,谢谢你把素描簿送过来。我爷爷经常把它拿出来,在我面前炫耀。对我爷爷来说,它真的意义重大。” “不过是小事罢了。”我小声地说,双手捂着纸杯,让它温暖我的手心。 杰克侧过头来看我,认真地说:“这并不是小事。我很抱歉,如果我之前对你……”说到这儿他突然止住了,接着懊恼地摇起头来,仿佛在思考如何表达,思索无果便作罢。“你今天早上还好吗?”他转而问道,“我看见家里的碘酒被翻出来了。” 我不禁笑了,挽起袖子让他看我手臂上的黄色印记。“不过是一点儿小擦伤,我今天才知道,原本这年头还有人在用碘酒。” “其实,这年头已经没有人在用了。那瓶碘酒恐怕是从1964年放到现在了。” “他还对我说,你小时候经常用的。” 杰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栗子,递给我。“小时候的我就是人们口中的闯祸精,时不时就会弄一身伤回来。总把造船厂当游乐场,绞车、电缆和发动机就是我的玩具。”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我剥开栗子的外壳,先是有一股热气钻了出来,接着闻到一股诱人的焦香味。 “我一直在造船厂里帮忙,其间暂停了几年,因为要去读大学。后来我奶奶去世了,爷爷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他耸了耸肩,云淡风轻地说,“所以,我就提前毕业回来了。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在造船厂里工作。” “你的其他家人呢?” “我的其他家人?”他反问道,“你是想问为什么他们不在这里工作吗?”我点了点头。“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我母亲在公司里当簿记员,我父亲在内地经营一家汽修厂,他对船向来不太感冒,我姐姐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是一名海洋生物学家,长年在国外工作,她只喜欢海底世界。所以,责任就落到我头上了。”他埋头检查其他栗子。 我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了,在炉火前载歌载舞的罗斯卡洛一家人。三个儿子和一个父亲全被绞死了,对后代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不管过了多少代人,他们还是不喜欢船。我开始能够体会,为什么这两个家族的积怨会这么深。 “杰克,”我继续问道,“托马西娜和她的母亲是怎么拥有恩斯尤尔的,这件事你知道吗?梅尔告诉我的全是传闻,我需要知道确切的事实。” 他眺望着水面。“你问这些是因为罗杰吗?爷爷把他的事告诉我了。”他拨弄着手中的空纸杯,“我猜,亚历山大也参与其中?” 河岸边很冷,我的脸颊却在发热。我真希望他没有提亚历山大,不过根据我对他的初步了解,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只是说话比较直率。 “是啊,他自始至终都知道。”我平静地说。 杰克做了一个苦脸。“对不起。” “没什么可道歉的。老实说,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我停顿了下,“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 杰克识相地闭紧嘴,一句话也不多说。 “要是你敢对我说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的鬼话,我会……” “我可没这么想。”他苦笑着说,表情跟他爷爷真像,“关于你之前的问题,我知道的并不比爷爷多。传说故事构成了这里的历史,这里的历史建立在传说故事的基础之上,事实的成分很少,这就是这个地方的本质。很抱歉,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 突然,他眼前一亮。“不过,你可以去见见杰夫,就是米凯拉的丈夫。他管理着本地的博物馆,最清楚本地的真实历史。而且,他也是个外来人。”他用胳膊肘推了推我说,“就跟你一样,是个不信传说的人。” “米凯拉肯定已经问过他了吧。” 杰克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说:“也许吧。不过,有可能她问的问题不对。” “我问的就会是对的?” 杰克笑了。隔着遥远的灯火,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的五官,黝黑的脸庞,高挺的鼻梁,浅褐色的瞳孔,时而严肃、时而欢笑的眼睛。 “会的。”他温柔地说。 我们久久地凝视着彼此,他的身体离我很近,近到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能闻到他身上的烟熏味,混合着肥皂的香味。 “好吧。”我刻意移开视线,盯着黑漆漆的河面,掩饰脸颊上的红晕,“我明天就去找杰夫。你刚才说博物馆在哪儿?” “就在教堂隔壁。”他身体微微后仰,手伸直撑着地,从他身上传来的温热也已消散,只剩下寒冷的空气,“明天可能不会开。我很确定它只在星期二和星期四开门。” 我哀怨地叹了一声:“星期一我就要和特雷曼诺正面交锋了,真希望在那之前我能找到一些答案。” “要不这样吧!”他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我们一起去问问爷爷的朋友,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虽然他们不一定帮得上忙,但是跟他们聊聊天肯定很有趣。”我不由自主地朝他伸出手,他将我拉起的那瞬间,我们的脸靠得很近。 我举步向前走,神情慌张地问:“你爷爷的朋友,是上次我在酒吧里见过的那几个老人吗?就是当我突然……” “当你突然走过来,把我们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顿的那次?”杰克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你猜得没错,就是那几个老头子。” “苍天啊!” “不用担心,派克小姐。连脾气最硬的那个老头你都能搞定,剩下的不过是小儿科而已。”我们从幽深的小巷子走到张灯结彩的主大街上,璀璨夺目的灯光照亮了道路,为村庄驱走了黑暗。坐在酒吧外的梅尔看见我们,大声地朝我们吆喝着,杰克则冲他咧嘴一笑。 4 星期一早晨,我在行李箱里翻来翻去,想找正式一点儿的衣服穿上,亲自会一会特雷曼诺和他的律师。伴随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总算把自己收拾好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我会坐在餐桌前写作,裹着一件老气横秋的长羊毛衫,喝下早晨的第三杯茶。佩兰也有它的生活习惯,每当我安定下来准备写作,它就会从厨房的窗户跳进来,快步跑到客厅里来。这时的它身上沾着晨间的露珠,爪子上粘着地里的泥土,却不拘小节地跳到桌上来,还放肆地在我的键盘上踱步。恶作剧结束后,它会跳到壁炉前的旧扶手椅上,先把自己全身舔干净,然后才甜甜地睡上一觉。 今天,它看见我反常地站在门边,而不是坐在餐桌前时,似乎有点不悦。不过,它依旧灵活地跳上桌子,自顾自地在上面来回踱步,到处留下它肮脏的爪印。我伸长手去安抚它,小心地保护自己的衣服,不让它的毛粘上来。 “祝我好运吧。”我对它说,“我今天要为你的家而战。” 它“喵”地叫了一声,兀自朝壁炉跑去。真希望我也能像它那样泰然自若,可我只会磨蹭度日,假装自己不紧张。随着时间的逼近,我的紧张感却与日俱增,直到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眼看着见面时间就快到了,我的手机却毫无预警地发出了短信提示音。我猜应该是丽莎发来的,告诉我她在山上的路口等我。手机被我放在书柜边上,只有在那个特定的位置,才能接收到一点信号。清脆的提示音引起了佩兰的好奇,它矫捷地跳上书柜,好奇地嗅着手机。它的反应令我好生奇怪,印象中以前它从没对这声音好奇过。 “佩兰!”当它用爪子去抠手机时,我用警告性的语气对它说。 听到我的声音,它立刻停下动作,一只爪子停留在半空中,浅黄色的眼睛盯着我,眼里闪烁着狡猾的光。深思熟虑后,它缓缓地放下爪子,将手机轻轻推了出去。 “佩兰!”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手机啪地摔在地板上,弹到书柜底下。 它瞧也不瞧气急败坏的我一眼,自顾自地舔起它那恶魔般的猫爪来,仿佛手机上有什么脏东西,玷污了它尊贵的爪子。我一边在心里把它骂得狗血淋头,一边蹲下身子往书柜底下看。这是一处被人遗忘的角落,书柜四角结满了蜘蛛网,地面上沉淀着厚厚一层灰尘,还有一小坨可疑的沙堆,不知从哪里来的,木虱和蜘蛛随处可见,我的手机就躺在最里面,靠近墙壁的地方。我趴在地板上,伸长手去捞手机,心里却在暗自垂泪。本想以干练整洁的形象出门示人,现在看来是化为泡影了。当我的手指无意中触破一张蜘蛛网时,我害怕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即便如此,我还是够不到手机,不得不借助火钩子,将它拨出来一点。 火钩子伸进去后似乎划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尖锐的擦刮声。那东西感觉上挺重的,但不可能是我的手机,手机的屏幕没有摔碎,甚至还在不停地闪烁,提醒我有未读短信。丽莎这会儿可能还在山上等着我……我抓紧时间又捣了几下,将那可疑的东西钩到我的手边,摸上去像是木头,我一把将它拉了出来。 除了手机以外,我还捞出来一个老旧的相框,表面的玻璃碎成了三段。相框背面是一块绒布,包着两块圆形的铜牌。这难道是奖牌吗?我在心里想道。除了绒布外,相框背面还垂着一条线,应该是某天突然断了,相框掉到书柜后面,却没有人注意到。我摸着落满灰尘的玻璃,背后的铜牌仿佛有磁性,吸引着我去触摸它们…… 就在这时,地板上的手机嗡嗡地响起来,将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我猛地甩开手,现在的我有要事在身,不管铜牌里有什么秘密,都等我忙完以后再看吧。我将它们塞进抽屉里,就怕佩兰一时玩兴大发,把它们也给弄坏了。将它们放好后,我把满是灰尘的手机放进口袋里,抓起背包和外套就往外走。关上门的时候,我瞅了佩兰一眼,它正舒服地蜷缩在椅子里,朝我眨了下眼。如果我没眼花的话,它看上去挺得意的。 我用堪比竞走的速度爬上山,满头大汗地坐进车里,身上还沾满了灰尘。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丽莎惊讶地问:“你刚刚干吗去了?在这紧要关头,我们可不想迟到,我是说真的。” “对不起。佩兰它……算了,还是别提了。你好,米凯拉。” 坐在后座的米凯拉随意地点了下头,头也不抬起来看我一眼。她的四周散落着各种文件、档案和笔记本。她穿着一套令人不忍直视的红色正装,头上喷了过量的发胶,弄得头发硬邦邦的,像戴着一顶头盔。 “她正在找漏洞。”丽莎一边开车一边小声地对我说,“能让我们占优势的漏洞。” 我告诉丽莎:“上周末我问过梅尔还有他的朋友,他们的说法都是一致的。大约一百年前,有人把恩斯尤尔给了托马西娜的母亲。遗憾的是没人知道为什么要给她,那房子又是如何给到她的。” “那么,这个信息对于我们恐怕没有任何用处。”丽莎神情凝重地说。 “地契这类的东西能派上用场吗?”我坚持道,“如果真有地契的存在,肯定会有人知道它在哪里。” “地契已经遗失了。”后座传来一道沮丧的声音。我回过头去,看见米凯拉因疲劳而泛红的眼睛,“就因为这样,罗杰才有机可乘。他打算申请办理新的地契,并递交相关证据,证明土地是他的。” 我沮丧万分地靠着椅背,一路垂头丧气地来到见面地点。一块招牌上写着: 河景高尔夫球俱乐部,仅限会员。 车子行驶在蜿蜒的车道上,车里异常安静,无人说话。我们经过沙沙作响的篱笆墙,经过金雀花点缀其中的灌木丛,来到一片整齐的草地,草地上的草修剪得很短。 我们组成奇葩三人组,走进高尔夫球俱乐部:我穿着一件皱巴巴的休闲西装,上面沾满了灰尘;米凯拉穿着一件垫肩的西装外套,颜色十分花哨;丽莎绑着一条马尾辫,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腋下夹着一叠文件。而且,我们好像是这里唯一的女性生物。 “请往这边走。”前台的男接待员诚惶诚恐地看着我们,“特雷曼诺先生预订了花园套房,他正在里面等候你们的光临。” “是啊,他肯定已经殷勤地坐在那儿等着了。”米凯拉没好气地说。我们走在一条铺着厚地毯的长廊里,接待员在前头带路,墙壁上挂满了前会员的照片。 透过一扇烟色玻璃窗,我看见了罗杰·特雷曼诺,他正悠闲地靠着一张会议桌,桌上摆着一只咖啡杯,杯子已经空了。他的对面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穿着修身挺拔的西装,一边在手机上打字,一边哈哈大笑。我不安地咽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法律语言的世界,一间令人窒息的会议室。我的恩斯尤尔是一片远离尘嚣的绿色幽谷,那里只有石头、树根和溪水,与这里有着天壤之别。 罗杰慢悠悠地从椅子上起身,装腔作势地朝我们伸出手来。米凯拉冷漠地从他身边走过,对他伸出的手视而不见,我忍住想要朝他冷笑的冲动。虽然米凯拉心里不抱太大希望,但这不代表她会给罗杰好脸色看。她走到会议桌的主座,一把拉出座椅,重重地坐上去。 “好吧,”她喧宾夺主地说,“我们开始吧。你是米切尔,而你……”她看着那个年轻的男子,“就是特鲁罗公司派来的律师?”他正打算张口回答,米凯拉却移开视线,自顾自地介绍起自己人,“这位是我的助理格拉夫小姐,这位是恩斯尤尔的住户派克小姐。” 男人语调平缓地说:“很高兴在这里见到各位。虽然我在邮件里说过,这位租客并不需要出席,但是既然人都来了,我们还是要表示欢迎。” 居然称呼我为“租客”,我咬紧牙关,义正词严地说:“如果我的租约会失效,我有权利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暧昧地笑了,仿佛我说的话无足轻重,说了也不会有任何影响。“我们是否先回顾下当前的情况?” “当前情况如何,我们心中有数,不劳你提醒。”米凯拉尖刻地说,“我们所不知道的,是罗杰究竟想玩儿什么。” 特雷曼诺斜靠在会议桌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米凯拉,我不像你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要将恩斯尤尔租给我。” “我并没有答应你什么,只不过与你有过口头上的交流。后来,你迟迟没有行动,我便把出租信息发布到网络上。我得提醒你一句,把房子租出去,也是基金会的要求。派克小姐先你一步签下租约,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米切尔先生盯着手机屏幕,面露疑色地问:“‘在佩兰有生之年,寻找守护恩斯尤尔之人’,这就是信托基金成立的原因?” “正是如此。”米凯拉冷冰冰地说。 “佩兰是?” 我看见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一只猫。” “一只猫。”米切尔先生重复了一遍,紧紧地盯得米凯拉的眼睛,“真是古怪。” “虽然古怪,但是合法。”丽莎用手指敲着书上的文件,接过他的话说,“如果你对其合法性有疑问,我这里有一堆文件可供参阅。” 我朝她投去一个微笑,她也微微扬起嘴角,回了我一个微笑。 “首先她得拥有那个鬼地方,才有立场谈合法与否。”罗杰高声说道,“不幸的是,恩斯尤尔并不属于她。从法律上讲,恩斯尤尔至今仍是特雷曼诺家的土地之一。” “你是在睁眼说瞎话!”米凯拉激动地说,脸色变得跟她的西装一样红,她深呼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声音,“你的某个亲戚将恩斯尤尔给了托马西娜的母亲。这件事你知道,我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 “不过就是些迷信的话,以讹传讹罢了。”特雷曼诺嗤之以鼻地说。 “大家听听看,这说的是人话吗?”米凯拉激动得从椅子上站起来,罗杰也毫不示弱地站起来与她对峙。 “韦林夫人,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比谁嗓门大。”米切尔先生适时地打断他们,“要想知道土地究竟属于谁,只要拿出证据来就足以证明,哪怕只有一份也可以,你拿得出来吗?” 米凯拉双眼含怒地盯着他,不情不愿地摇了下头。 “特雷曼诺先生却有一份罗斯卡洛夫人签过的文件,亲自承认她只是恩斯尤尔的租客。而你们的信托基金疑窦丛生,服务的对象居然是一只猫,恐怕你方的言论根本站不住脚跟,没有人会相信你们。”他看着我们,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接着,他按了一下笔头,将一张白纸抽到自己身前。“那么,我们能否进入下一个议题,讨论和解的具体事宜?如果贵公司积极配合的话,特雷曼诺先生愿意支付一笔不菲的酬劳,这是我方给出的报价。”他在纸上潦草地写下一个数字,然后用手轻轻一推,纸就滑到了米凯拉面前。她看了一眼纸上的数字,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默不吭声下去了。 “这真是太可笑了。”我的声音打破了会议室里的沉默,“佩兰该怎么办?托马西娜希望它一辈子住在那里,一辈子有人照顾它,所以才会建立基金会,她的遗愿难道一点儿分量也没有吗?” 米切尔先生故作纯洁地说:“据我所知,那只猫已经很老了。不久后它就会死去,先前的所有协议也会自动失效。到时,我们依然会回到这里,重复刚才的对话。这一点儿也不明智,不是吗?”他对着我笑了一笑,“毕竟,一只猫能活多久呢?” 当我们走出会议室,来到露天的停车场,我小声地问:“一只猫能活多久?他究竟想说什么?”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空变得灰蒙蒙的,令人感到阴沉压抑。 她们沉默地坐进车内,没人回答我的疑问,这让我莫名地心慌。 “所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看了看她们两人,说,“如果他确实是在说谎,那么我们肯定有办法……”看到米凯拉沮丧地将头埋进臂弯里,我停住不再往下说。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她低着头说,声音被围巾蒙住了,“你也看见了,为了和解他不惜砸下重金。光是为了收买我们,堵住我们的嘴巴,他就愿意花那么多钱。哪天要是真的对簿公堂,他肯定不惜花更多钱,只为了彻底击溃我们。”她抬起头看我,脸色憔悴不堪,“我们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对不起,杰西。要是我早知道会这样,当初我就不会让你签下租约。” 我别过头去看向窗外,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在我心里,恩斯尤尔是一个有生命的地方,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想到它就要被别人夺走,永远地夷为平地,我心里就难受得像是压了块巨石,怎么也甩不掉。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而且,佩兰的家会被无情地推倒,它将再次成为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我闭上眼睛不忍再想,在这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我望眼欲穿地想从中发现一条明路。 恩斯尤尔,这个名字停驻在我脑海里,就跟初见时一样。它是灰与绿的交融,藏红花染过的面包,风雨飘摇的午后;黑夜里的火把,摇曳的火光,古老的石头;四季不老的冬青树,空中飘零的雪花;一只如烟般轻盈的黑猫,爪子如同荆棘,眼睛如同秋分时的满月…… “关于和解一事,你们最晚什么时候答复他们?”我突然开口问。 “我们有五个工作日的时间。”米凯拉对着我皱起眉头,“下周一就要给出答复。” 我看着她们两人,坚定地说:“那就请你们给我五天时间吧,让我再去想想办法。至少五个工作日,这是你们欠我的。” 米凯拉叹息着说:“好的,在下周一之前,我们不会答复对方。但是,请你不要抱太大希望。在这个地方,特雷曼诺就是霸权,你想对抗他,无异于以卵击石。” 教堂坐落在村庄的外围。穿过灯火通明的主大街,经过街角的酒吧,来到最后一座茅屋,一条小路蜿蜒而上,指引着我来到山顶。教堂独自矗立在山顶,俯瞰整个兰佛德村庄,饱览兰河风光,还有几条不起眼的支流也尽收眼底。我在教堂前面稍作休息,好让自己喘几口气。这真是座奇怪的建筑,过去的几百年间,它似乎反复修补过,又经历过几次扩建,看上去像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衣服上打满了补丁。教堂的一侧立着一座矮小的灰塔,在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下,墙体老化剥落得很厉害。 教堂入口旁竖着一块木头,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隐约可见“圣皮兰教堂”几个字。教堂的院子有一个尖斜顶的大门,往里推开后,我看见了杂草丛生的墓地。当我一脚踩进院子的门时,我意识到这是一道停柩门,一道象征着死亡的门,年代久远。实际上,教堂的草地很是荒芜凋敝,到处可见东倒西歪的墓碑,碑上刻着的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在墓旁的草地上,走马观花地看着刻在石头上的名字,有些很是熟悉:罗斯卡洛家的祖先、格拉夫家的祖先、布莱斯家的祖先、海思凯茨的祖先、波尔金霍恩家的祖先。奇怪的是,我注意到这里没有特雷曼诺家的坟墓,也许他们家族有私人陵园吧。我继续向前来到墓地的尽头,那里站着一排被风吹歪的大树,再往前就是通往河岸的山坡。这里的坟前没有鲜花,也没有快要燃尽的残烛,草儿长得更猖狂,墓碑风蚀严重,有的已歪倒在地上,有的已残缺不全,掉在地上的碎块几乎全埋进泥土里。我蹲了下来,看着布满苔藓的墓碑,艰难地解读上面的名字。墓地里突然起风了,吹过一棵棵伸着如同兽爪般树枝的老树,冷冷地打在我的脸上。冷冽的寒风无情地吹着,枝头上的鸟儿叽叽地叫着。 “需要帮忙吗?”有人突然站在我身边说话,吓得我差点魂飞魄散。 来者是米凯拉的丈夫杰夫,他的手上抱着一个厚重的文件夹,透过圆框眼镜打量着我。“哦,原来是派克小姐。”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好,我听人说过,你可能会来找我。” 直到现在我还是偶尔会忘了,在兰佛德这个小地方,消息很容易就会传得人尽皆知。“你好,呃,是的。”我们局促地看着对方,“博物馆这会儿还开着吗?” “当然还开着。”杰夫匆忙说,“我只是偷溜出来吃个午饭,跟我过来吧。” 原来,教堂背后隐藏着一座单层建筑,看上去像一幢简陋的谷仓,我猜它曾是教堂的副堂。厚重的木门旁挂着一块塑料牌匾,上头写着“兰佛德博物馆”。博物馆内黑幽幽的,感觉十分寒冷。杰夫把灯打开后,我看到了一个充满历史气息的地方,从上到下布满了历史的遗迹。一长排展柜沿着墙壁排列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文物,有厚重的牛皮书籍,古代硬币,农耕用具,陶器碎片,燧石和箭头。墙壁上挂满了裱框良好的旧照片、画作、地图和剪报。兰佛德几千年来的生死嫁娶、春种秋收和风土习俗,凝聚成这一屋子的缩影,被放进这个小小的博物馆里。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在这深厚的历史面前,我像是一只渺小的蜉蝣。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领悟到,为什么踏入恩斯尤尔界内的我会有一股沉重感。那是时间的重量,全部积压在一座小村庄上,它就像一个积蓄雨水的洞,收集了几百年的历史,重如泰山。 “这里有点儿乱,还请见谅。”耳边响起杰克的低语声,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来,“地方也有点儿小。”他面带歉意地笑了,打开两个电暖器,让室内暖和点。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看着一套锡制品说,“这里就你一个人打理吗?” 他环顾博物馆一圈,用客观的语气说:“偶尔会有一些志愿者过来帮忙,但是大多数工作是我独立完成的。这里并不总是这么安静,夏天的时候热闹多了。” 看着这个沉着冷静、自力更生的男人,我由衷地露出钦佩的笑容,心里亦不禁好奇,他这样温润的性格是如何与风风火火的米凯拉凑到一块的。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相信你早有耳闻了吧?”我朝电暖器凑近些。 “嗯,我听说了。”他叹了口气,“这真是件令人伤心的事,我从来没见米凯拉这么焦虑不安过。她向来很有自信,很难有人能打击到她,让她这么沮丧。”他走进角落里的一间凹室,我跟在他身后走了过去,看见里头有一张被改装成办公桌的橱柜,上面放着一台老旧的电脑,桌前有一把椅子,淹没在堆积如山的文件盒和板条箱中。杰夫将手上的文件夹放在一摞小山丘上,小心翼翼地走到椅子前。他在椅子上坐下,打开桌上的电脑,用遗憾的口气说:“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思考过了,也试图寻找更多信息。” “我和梅尔·罗斯卡洛谈过。”我靠在凹室的门口说,“他告诉我,特雷曼诺家有人将恩斯尤尔送给托马西娜的母亲,个中细节他并不清楚。” 杰夫点点头说:“跟我听到的传闻一样,村里人都是这么说的。在法律上,传闻犹如废纸。在我这里,我却能用它来推算时间。”他眯着眼睛朝四周扫视一圈,总算在一摞文件夹下看见了一只高脚凳,“坐吧,把那些文件夹搬走就好。” 当我们在酒吧里初见时,他是个冷淡内敛的男人,现在的他完全判若两人。在这座博物馆里,四周全是落满灰尘的纸箱和历史的残章碎片。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变得热心且活跃。我用屁股挤着坐上凳子,而他则在电脑上打开一个表格,树状的族谱跳了出来。 他上下滑动鼠标,好让我浏览全文。“我查过人口普查记录,如果恩斯尤尔真的曾经易主,那么只可能是在1911年。”他指着表格里的某处地方说,“这是托马西娜的母亲,她叫维奥莱。根据1911年人口普查的记录,当年她和丈夫、儿子与罗斯卡洛家一起生活在河边。” “1911年之后的人口普查呢?”我凑到电脑前问,“他们是不是搬去恩斯尤尔住了?” 杰夫笑了笑,耐心地回答我:“后面的人口普查尚未公布,所以目前暂时无法得知。” 我沮丧地靠着椅背,不死心地问:“有地图或者记录吗?一定有这样的材料,记载着每块土地的所有者。”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但地图上通常不会有地主的信息。于是,我快速翻阅了《土地税额核定记录》,你听说过这东西吗?” 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东西,但是看他讲得这么起劲,我不懂装懂地点点头,期待他继续往下说。 “《土地税额核定记录》里记载着整个地区的土地所有者信息,从1909年到1915年。”他忙碌地滑动鼠标,点击一张图片。那是一张扫描页,缓缓地在屏幕上平铺开来。他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但那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前些天,我正好经过档案局,于是请他们将这页扫描给我,上面记录的是恩斯尤尔的所有者。但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并不是你想听到的。” “1915年恩斯尤尔的所有者仍然是特雷曼诺家族?” “你说的没错,除了这份档案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相关资料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真是令人懊恼极了。当然,要是我们能拿到特雷曼诺家的地产记录……”说到这里,他心照不宣地朝我扬了扬眉毛,“我想那里头必有猫腻,否则罗杰早就将它公之于众了。” “法院可以要求他交出那些档案吗?”我故作平静地问,虽然内心早已心急如焚。 “恐怕不行,那是私人档案。你也知道,没人说得准里面记录了什么。而且,就算法院真这么要求,罗杰大可……”他含蓄地做了一个毁尸灭迹的动作,“然后说相关的档案早已遗失,或者从不曾存在过。派克小姐,你面临的似乎是个进退两难的局面。”他靠在嘎吱作响的椅背上,遗憾地对我说。 我凝视着老旧的电脑屏幕上那些闪烁的文字,语气平淡地问:“所以,没有其他资料了吗?如果有的话,我可以试着再找找。” 杰夫说:“我还想过去找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兰佛德的档案,看看会不会有关系到恩斯尤尔的只言片语。但是,那些档案目前还没有数字化,如果一页一页地翻,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能看看吗?”我猛地站起身来,蹭到了堆得高高的一摞文件,差点引发一场雪崩,“我可以亲自去查,说不定会有额外的发现。” “我猜可以吧。”杰夫不确定地说,“其实,它们就放在我的储存室里。不过,我需要想想,我把它们搁哪儿去了……” 跟他软磨硬泡了几分钟,并主动提出来这里当志愿者后,杰夫才终于心软,带我往地下室走去。下面的温度简直能冻死人,墙壁和地板都是石头砌成的,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地下墓室。头顶上的灯光过于刺眼,但却照不进犄角旮旯。这里跟楼上一样,堆满了杂乱不堪的物品。书架上摆放着文件夹和纸盒子,隔板不堪重负,被压得变了形。塑料箱子像叠罗汉似的放在一起,墙角里堆放着大宗货物,上面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 “就是这里。”他站在一排书架前说,架子上摆放着许多书脊破损的书,“教区委员会,不对,这些是账本。”他踮起脚尖翻找上面一层书架,“找到了!这才是我们要的。”他抬下一本足足有圣经那么厚的本子,重重地放进我的臂弯里。封面的墨水早已褪色,“兰佛德教区议事簿1887—1916”几个字却清晰可辨。 “这几本你可能也会想看。”杰夫又从上面搬了两本递给我,“这三本加起来,一共记录到了1940年。” 办公桌前完全没有人坐的地方,杰夫只好将我安置在靠近电暖器的地板上,允许我坐在这里查看三本议事簿。当我翻开第一本议事簿时,里头写满了整洁大方的草体字,这一手好字令我惊叹不已。 一八八七年一月十五日晚上七点,教区委员会举行本次会议,共有十二名教区居民出席。 我翻到下一页,看见的是大同小异的会议纪要,只不过时间上相差了三个月。我又往后翻了几页,全是千篇一律的会议纪要。我坐在扎人的地毯上,不安地扭动几下,换个舒服的坐姿。以目前的进度来看,我得在这里耗上一段时间了。我手疾眼快地翻动书页,直到看见了“1915年”几个字才放缓速度。按照杰夫的说法,当时恩斯尤尔仍归特雷曼诺家所有。我把书放在大腿上,默默在恳求它,向我透露点天机吧! 这些简短的记载,是一百年前兰佛德人民生活的缩影,让我知道了这里的大小事务,窥见了曾经的悲欢离合。再往后翻,我看到了几十只手印。关于谁必须修剪树篱、谁家的船有权停泊在河上、晚上是否可以让邮差上门取件,人们都曾召集会议讨论过。1915年渐趋尾声,兰佛德日益萧条,全世界陷入战争的恐惧中,兰佛德也人心惶惶。 1916年几乎一片空白,只是蜻蜓点水般地提到了一场年度会议。1917年,教区委员会工作回归正轨,会议如火如荼地举行,却不是出于什么喜闻乐见的好事。在接下来的记录中,字里行间弥漫着战争的阴影,如同泼洒出来的墨水,在纸上迅速蔓延开来。曾有人向特雷曼诺家族请愿,希望将其拥有的森林转化为耕地,却被管家以主人去了法国为由拒绝了。当时,村子里食物紧缺,物资匮乏,村民们甚至要靠焚烧篱笆桩取暖……终于,1918年最后一场会议提到了休战,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任何与恩斯尤尔有关的蛛丝马迹。博物馆的窗户小小的,我透过窗户向外望去,看见天色垂垂变暗。杰克给我端来了茶和饼干,十分敬业地叮嘱我不要把茶洒到资料上,还提醒我一小时后博物馆就要关门了。我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书上,不去在意心里慢慢涌起的失望感。 1919年充满了战争纪念活动,还有和平日庆典,但遗产税的征收令人民赋税加重。这时候,我听见了电脑关机声,杰夫已准备离开。时间十分紧迫,我快速翻动书页,每页匆匆扫一眼就跳过。8月、10月、12月……正当我准备往下翻到1920年时,我瞥见了一个关键词—“恩斯尤尔”。我停下正欲翻页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书的边角: 特雷曼诺上校来信说明恩斯尤尔的情况,本委员会已充分知悉该情况。 下一行却笔锋一转,讲起了镇上的排水系统。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它,不死心地上下前后各看一遍,却还是只有这么言简意赅的一句话。我真想对着它大吼一句:究竟是什么情况,你倒是给个说法呀!这么语焉不详有什么用。写下这句话的人早已作古,所有秘密都被一并带到了九泉之下。 当我将这条记录拿给杰夫看时,他啧啧地为之叹息。“真是懒惰啊!碰到这样偷懒的书记员,再好的历史学家也没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拍了拍我的手臂,仁慈地说,“如果你还想继续,欢迎你改天再来。” 我摇了摇头,沮丧得说不出话。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上面提到的“情况”,就是我苦苦寻找的线索。1919年那年,恩斯尤尔肯定发生过什么。但是,光凭这语焉不详的一句话,根本不足以证明什么。尽管如此,在杰夫将它放回地下室之前,我还是迅速地掏出手机拍下它。 教堂外,凛冽的寒风从河上吹过来,幻化作一只巨爪,紧紧地把我缠了起来。1918年,在那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它也是这样紧紧地扼住这里居民的咽喉。一无所获的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山坡,往恩斯尤尔的方向走去。在我身后是熠熠生辉的圣诞节灯火,远远望去犹如一条五彩长龙。 * * * * * * 土地万寿无疆,人类生死无常。土地会衰老,也会还童,如同海边的池塘,潮涨则满,潮退则枯。它们的生活方式,与人类截然不同。尽管如此,人类生活过的痕迹终会烙印在土地上,他们甚至会动用各种手段,改变土地的面貌…… * * * * * * 傍晚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没有胃口,我只简单地吃了几口晚饭,连豆子吐司也变得索然无味。佩兰一直蜷缩在扶手椅上没有下来过,似乎是被心情低落的我给传染了。当我把鲭鱼肉摆在它面前时,它却一反常态,丝毫不为美食所动。 我蹲在椅子前,好奇地看着它。它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瞥了我一眼。我摸了摸它的脑袋和胡须,它的鼻头看上去很干燥,这让我有点儿担心。我抱起它,它全身软绵绵的,趴在我的大腿上呜呜地喘息着,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生龙活虎。 “小家伙,你是不是病了?”看它眼睛半睁半闭,想到它可能生病了,我就忍不住一阵心痛。我甚至不敢想象,没有了它的陪伴,我的生活会是怎样。它是山谷的精灵,是恩斯尤尔跳动的心脏。我给它重新倒了一碗干净的水,我上楼睡觉时,准备把它也抱上楼。它乖巧地没有抗拒,而是安静地趴在毛毯上,蜷缩成一团。 我用被子包裹住自己,将寒冷隔绝在外。我的身体已经筋疲力尽,大脑却还不知疲惫地转动着,思绪乱飞。我向佩兰承诺过,一定会保住它的家,可我已经黔驴技穷,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守住它。跟特雷曼诺对抗,如同徒手抵挡洪水,不过是异想天开。我头脑清醒地躺在床上,听着夜风吹进烟囱的呜咽声,猫头鹰昼伏夜出的鸣叫声。真希望佩兰突然弓起背脊,从床上跳下去,加入到猫头鹰的行列,在月下彻夜鸣叫。 几小时过去了,我渐渐地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佩兰依旧趴在床上,没有任何动静。我从来没见它这么安静过。在清晨到来之前,我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伸出手查探它的气息,确认它是否还在呼吸。这时,它掀开一只眼皮,慢悠悠地望向我,在壁炉里微弱的火光下,它的眼睛闪着青铜色的光。我突然睁大眼睛,麻利地爬出被窝,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就急匆匆地跑下楼。我赤脚踩在冰冷的楼梯上,一楼的地板更加冰冷。我怎么就把它们给忘了呢? 那两块铜牌正安静地躺在抽屉里。我将它们拿了出来,摸着铜牌背面的绒布,触感柔软细腻,好似抚摸的是动物的皮毛。我用火钩子拨拨壁炉里的火,让它们烧得更旺些,然后拿着两块铜牌,朝壁炉靠近。它们反射着壁炉里的火,像是两只反射着火焰的青铜眼。借着壁炉的火光,在失去光泽的铜牌表面上,我看见了上面刻着的图案和文字。我皱起眉头,凑近再看。 “他为自由和荣誉而死。”我轻声念着上面的文字,内心不由自主地颤抖。当我恍然意识到这并不是奖牌,而是战死将士的纪念牌时,一阵战栗传遍了我的全身。我颤抖着指尖,一字一顿地抚摸着两块牌上的名字: 弗兰克·约翰·罗斯卡洛 托马斯·彼得·罗斯卡洛 然后,透过铜牌反射的光,我看到背后有一团黑影快速掠过。 “佩兰?”我试探性地喊道,转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我回过头来看了看壁炉,又看了看手中的铜牌,上面依旧有东西移动过的痕迹。这一次,我没有贸然转过头去,而是按兵不动地盯着铜牌里的影子。过了一会儿,有东西移动了,前门被缓缓地推开。 如果是以前,我早已害怕得把头埋进沙里,现在的我却站着屏息不动,虽然差不多快断气了。终于,远处有女人的声音传来,喃喃地浅吟低唱声。我慢慢地转过身去,正好看见一条黑色的尾巴消失在门外。 “等等……”我踉跄地跑到门前,地板冷得我直倒吸气,“佩兰,等等!” 外面天色依然很暗,太阳还躲在大山背后。在小路的那头,我看见了一道摇曳的灯光,像是从煤油灯里发出来的,我不由自主地朝那道光走近,一步又一步。 “等等……” 不知不觉我已置身于茂密的树林中。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在喘气,可我不记得我曾奔跑过,也不记得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正当我弯下腰大口喘息时,我意识到连天色也变了,不再是夜晚的黑色,而是冬日黄昏的灰色,天边飘着淡紫色的云层,似雪纺般细腻。 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一个女人靠着佩兰之石坐着,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我刚想开口问她为什么在这里,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她来这里是为了履行一个诺言,一个烙印在她丈夫和儿子血液里的诺言,一个未来将由她的女儿继承的诺言。当冬青树的果子变红时,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来山谷里,带着食物而来,最好的食物。当她告诉那些渔民她要去哪儿时,他们立刻就心领神会,不停地往她的篮子里塞食物。 随着暮色越来越暗,她不得不依靠一盏煤油灯,寻找回家的道路,轻轻颤动的身体惊动了怀里的孩子,孩子的小脸蛋微微地皱了一下。女人轻轻摇晃着臂弯里的孩子,轻声地哼起古老的歌来,安抚孩子入睡。 “绿林里的第一棵树,它就是冬青树!” 黄色的眸子在黑暗中眨动着,一阵窸窣声突然响起,一只黑色的猫从树叶中蹿出,快步跑进林中空地,发出“喵”的叫声,与女人的歌声融为一体。 “你好,佩兰。”女人将孩子放到大腿上,轻声地向跑来的黑猫打招呼。 它比她记忆中的样子要苍老了些,黑色的毛里夹着几根白色的杂毛。它和往常一样大胆地走到她坐的地方,低下头来用鼻尖轻嗅她的靴子,然后跑去用身子磨蹭那块石头,好似在跟老朋友打招呼。磨蹭完后,它跑到女人腿边,看了看熟睡的婴儿,好奇地闻闻她。女人一边将篮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边留意着它的举动,它毕竟是只动物。不过,它很快就心满意足地走开了,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也许是因为被它湿湿的鼻子碰到了,原本正睡得香甜的小婴儿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打量着四周,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淡褐色。 “你个小家伙儿。”它正用爪子去碰地上一包用报纸包裹住的食物,女人小声地对顽皮捣蛋的它念了一句,然后将报纸摊开来。新鲜的鱼肉一露出来,它便迫不及待地扑上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女人不由得笑了,将其他两包食物也打开,放在石头边上。一开始她还担心其他动物会来抢佩兰的食物,但是那几个老渔民却叫她放一百个心,方圆百里的飞禽走兽都很识相,知道不能打佩兰食物的主意。 它一边吃着新鲜的鱼肉,一边发出满足的呜呜声,整片空地都是它的声音。襁褓里的孩子开始不安地动起来,眉头皱得紧紧地。女人见状解开衬衣的纽扣,冬天的寒风灌进衣服里,冻得她都起鸡皮疙瘩了。她赶紧用披肩包住自己的肩膀,将孩子抱起来凑到胸前。 “科林……科林……” 她还在哼着古老的歌,慈爱地看着怀里的小不点儿。在她的世界崩塌以后,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希望,是她坚持活下去的动力,是丈夫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也是上帝最完美的杰作,充满无限生命力。 在这无比安宁的时刻,林子里一片寂静无声,天空正在逐渐变暗。在这冰冷刺骨的天气里,女人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变成了一团白雾。很快,她就得回河边的造船厂,在厨房里忙碌地烧菜做饭,在丈夫的亲人面前强颜欢笑,庆祝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圣诞节。但是此时此刻,在这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她可以与自己真正的家人独处,虽然只有两个人而已。或者说是三个,算上那只猫的话。她这么想着,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她正打算将孩子从胸前移开,站起来重新将煤油灯点亮,地上的猫突然发出警惕的叫声。一个男人远远地站在林地的另一头,视线死死地盯在她身上。她看见黑色的密林里有动静,于是热切地盯着树林。想到了在圣诞节期间,在这个暮色渐浓的傍晚,在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之际,也许是他们回山谷里了,她便更加热切地望着树林,焦急地搜寻他们的身影。 “弗兰克?”她声音颤抖地喊道,“汤姆?” 一个男人走出来,踏进林中的空地。当然,来者既不是弗兰克,也不是汤姆。他身上披着一件厚大衣,里面穿着一套军装,上面挂着绶带和勋章。他的视线先是与她交会,接着落到了她怀里的孩子身上,最后才瞥见她袒露在外的乳房,如触电般迅速移开。 “对不起。”他僵硬地说,“我并非有意……我是来找维奥莱·罗斯卡洛夫人的。” “我就是。”她重新整理好衣衫,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给孩子擦嘴巴。 听了她的回答,男人没有再说话。 “我猜,有人告诉你我在这里?”她问。 “是的。”他站在远处回答。他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按在胸口上,仿佛那里有伤。看到地上的黑猫,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佩兰已经解决完晚餐,此时正蹲坐在地上,打量着这个陌生男人。 “真是太奇怪了。”他先是喃喃自语了一句,然后以军姿站立,一脸严肃悲痛地说,“罗斯卡洛夫人,您的丈夫和儿子为了祖国英勇捐躯,我来是为了向您致以深深的慰问,望您多多节哀保重。”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里,“为了表彰他们的功绩,皇室准备了这两样礼物,让我在圣诞节送过来,感谢他们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他将一个牛皮纸包裹递过去,像一个忠诚的士兵等待司令的下一步指示。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孩子的背,沉默了许久。她想要的是丈夫和儿子活着回来,而不是两块冰冷的牌子,时刻提醒她那痛苦不堪的事实。想到这里,她将怀里的孩子搂得更紧了。 “不管那里头包着什么,我现在都没有手可以拿。”她安静地说,“如果你可以搭把手的话,请帮我把它们放在篮子里吧。” 男人皱起眉头,牙关紧咬。他大步朝篮子走去,把包裹放到篮子最底下。在那之后,他无所适从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用力地盯着地面看。 他看似就打算那么杵着,没有任何要动的意思,她率先开口道:“可以请你帮我把那包东西打开吗?报纸包着的那包东西,就在我的左边。” 男人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仿佛听见了什么离奇的要求,最终却还是点了下头。 “这是什么?”他看见里面有一团黏滑的东西,脸顿时皱在一起。 “碎鱼肉,给它的。”她用下巴指了指那只正热切地盯着鱼肉的猫说,“能否麻烦你把那些肉拿过来?” “我才不要伺候一只猫。”男人回嘴道,倔强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女人一言不发,当孩子发出嘟哝声时,她轻轻地摇晃她。男人盯着地上的鱼肉看了几眼,然后一把抓起它们,大步流星地朝那只猫走去。 “喏。”他将鱼肉甩到地面上。对面的猫倨傲地看着他,奈何招架不住鱼肉的诱惑,最终还是走上前,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嘴边的胡须一动一动的。 他回到女人坐着的地方,看着她身后靠着的大石,灰色的表面粗糙不堪,中间有一个圆孔,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 “我可以坐下吗?”他看着女人身旁的空地,口拙地问。 女人心里感到诧异,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看来这并不是简单的慰问家属,不过今天本来就不是普通的日子。 “当然可以。” 他嘟哝着弯下腰,战战兢兢地靠上那块石头。坐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我从来没有在这里坐下过,小时候我一直很害怕这个地方。” 女人无声地笑了。“我也是。” “以后再也不怕了。” “可不是吗?” 男人深深地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把手放到石头上,眼底闪过一丝欣慰。“我很高兴它还在这里。这些年来,我们失去了太多。” 在快要消失殆尽的暮光中,他朝她转过头去,悲伤地说:“回到村里后,我感到难以适应。我的伴郎,村里的技工,啤酒厂来的男孩……他们全都不在了,我所看到的是他们离去后留下的空白。没有了他们,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该怎么运转下去。” 女人看着他的眼睛,说:“特雷曼诺上校,无论发生了什么,地球依然会转动,这是唯一亘古不变的东西。” “你恨我,不是吗?”他的眼睛明亮而热切,“因为我们这些年做过的事,背地里你们罗斯卡洛家的人都在诅咒我们。现在也是,你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也确实该骂。” 女人将头枕在石头上,叹息地说:“其他罗斯卡洛家的人是怎么想的,我无法代表他们的意见。就我而言……我并不想骂你。也许我曾诅咒过你一次,希望你死在托马斯前面。他死了以后,我便心痛得麻木了。弗兰克也走了以后,我便彻底无知无觉。那一段时间,我活像一具行尸走肉,内心被彻底掏空,直到我感觉到她的存在。”她低下头来,看着怀里的宝宝,接着说,“现在,我只关心这个孩子。我的心里只有对她的爱和希望,有时也会有担忧,但绝没有恨。特雷曼诺上校,我没有心思去恨你。” 这时,小婴儿的身体动了动,在襁褓里蹬着小腿儿,一只小手挣脱了出来,伸出粉色的手指头四处乱挥,引得两个大人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她。 “弗……”他想问什么,却没有勇气说出那个人的全名,于是改口道,“你丈夫知道他有个女儿吗?” 女人用她布满老茧的手包住女儿的小手。“他不知道。那个不幸的消息传来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自从生下托马斯以后,我们一直祈求上帝再赐予我们一个孩子。后来,我的年纪也大了,以为没有机会再怀上,便不再奢望了。” 男人痛苦地闭上眼睛,悔憾地说:“我真该把他们带回来,把他们活着带回来,而不是带回两块该死的牌子。那样你就不会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圣诞节。” 她轻轻地摇着孩子,平静地说:“我不是一个人,我有我的女儿,还有它和这座山谷。”她用下巴指了指那只正在把报纸上的残渣舔干净的黑猫,又看了一眼这片茂密的冬青树林。在昏暗的天空下,它们的树叶失去了颜色,只看得见黑压压的枝头。“弗兰克一直说,恩斯尤尔就是他的根。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仿佛他们还活在这世上。” “这个地方……”男人喃喃地重复她的话,凝视着眼前这片漆黑的树林。慢慢地,他的表情起了变化,脸上的阴郁在瞬间拨云见日。 “你喜欢这个地方?” “是的。”女人凄然地笑道,“它能给我带来平静。” “那么,罗斯卡洛夫人,请允许我向你献上一份圣诞节礼物。”他咧开嘴笑着说,“真正的圣诞节礼物。” 石头四周散落着冬青树的叶子,他弯下身子从石头底下抓起一把土,轻轻地拉起女人的手。她还没来得及缩回去,他便将手中的土放进她的手心里。 他郑重其事地说:“恩斯尤尔是你的,也是你女儿的,圣诞节快乐。”手里捧着的这一抔土,就是她收到的圣诞节礼物。她合上手掌,将山谷握在手心里。我努力想要抓牢,可它们却不停地从我指间流失。我想要张开手掌,却发现我的手早已冻僵。我意识到自己正在颤抖,全身无法遏制地狂颤。我闭着眼睛伸出手,想去摸索扶手椅上的毯子,却碰到一堵由树叶交织而成的墙,如皮革般坚韧。我心里咯噔一下,睁开了困倦的眼睛。 我正置身于林中空地。 我不停地眨动眼睛,强迫自己从梦里醒过来,却震惊不已地发现,我早已是清醒的,而且快要冻成僵尸了。我的睡衣又冷又湿,赤裸的脚丫子沾满泥土。这真的不是梦,我真的站在树林里,此时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曙光还未绽放。我究竟在这儿待了多久? 我心慌意乱地环顾四周,企图找出一丝线索,告诉我时间过去了多久,我处在哪个世纪。我无助地用眼睛搜索着,如同在冰上寻找人类的脚印。我记得我曾拿着两块铜牌,站在炉火前面。接下来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我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当我闭上双眼时,我又看见那一男一女,背靠着一块大石坐着,旁边还有佩兰…… “佩兰?”我睁开眼睛大喊。一阵战栗感传遍我的全身,似一只无形的爪子扫过我的脖颈,一路长驱直下。我感觉背脊一阵发凉,于是我慢慢地抬起头来。佩兰之石正朝我的方向倾斜着,阴沉昏暗得如同暮色中的猫头鹰,我敢发誓它是在看我。我举起被冻紫的手指,颤巍巍地朝它伸过去。 附近的大树一阵骚动,接着发出枝丫断裂的声音。佩兰从灌木丛里跳出来,仰头打了个呵欠。能在这里见到它,我几乎要喜极而泣。它的出现,将我重新带回到现实中。它肆意地在我腿上走来走去,用它的小脑袋磨蹭我的下巴,嘴里不停地“喵喵”叫着,像是在责怪我,也是在安抚我。我抚摸着它的毛,发现它身上一片冰冷。看到地上结了霜,我才想到自己不该这么冒失地跑出门。“冻疮”和“冻死”几个大字闪过我的脑海,吓得我赶紧揉搓起冻僵的手指和脚趾,四肢传来的刺痛感疼得我脸都扭曲了。 活动了几分钟后,我总算能勉强站立起来,全身肌肉却依旧僵硬。我忍不住哀号了几声。身旁的佩兰开始烦躁地叫起来,我曾见它这么对着鸟儿疯狂地乱叫过。但是,这里根本没有鸟,连一只知更鸟的影子也没有。我朝四周望了望,最后沿着它的视线,看到了那块石头,它正盯着那块石头看。 我踉跄地走了几步,却把自己给绊倒了。我跪在结霜的地面上,试图重新找回勇气。梦游到家门口就算了,梦游到荒郊野岭的地方……这也太惊世骇俗了。在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冷冰冰地对我说:“这是危急时刻,而且是你先请求山谷托梦给你,给你一些指引,它只不过是成全了你的心愿。” 我紧咬牙关,试图重新站起来。这一次,我往前多走了几步,但很快又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欲坠,脚根本使不上力,不得不蹲下来。眼泪涌上我的眼眶,我必须尽快回到屋子里,让身体暖和起来。可就现在这速度,我得走到地老天荒,才能回到家里。 我强迫自己站起来,打定主意走进树林里,先抱住一棵冬青树,稳住自己的身体。就在这时,佩兰又叫了起来,它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是警告,而是亲切的问候。我转过头去,看见一个人从对面的树林里走来。我在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亚历山大,我不想这么狼狈地面对他。那人穿着一件短风衣,肩膀上背着一只包,草丛里没有狗在攒动,佩兰的反应也十分冷静。 “杰西!”看见我时,杰克惊讶地叫道。那一瞬间,我欣慰得想仰天大笑,等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却又笑不出来了,我该怎么向他解释这荒唐的一幕呢? “我本来还担心你不在家。是这样的,我……”他一边说一边踩进空地,却在看见我的样子后止住了。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我的睡衣上,接着落在我赤裸的脚丫子上,最后停留在我冷得牙齿打战的脸上。“天啊!你这是在做什么?” 要是我现在血液还畅通的话,我肯定已经羞愧得脑充血了。我咧开冻僵的嘴唇,泰然自若地露出一个笑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晨练。” “这是哪门子的晨练,连鞋子都不用穿?”杰克难以置信地问,“还有,你身上穿着的是……睡衣吗?” “这是发热健身衣。”我的幽默感很不合时宜地跑了出来。 他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实事求是地说:“你冻得嘴唇都发紫了。” 他将身上的包放在地上,然后脱下外套,说道:“把这个披上吧。” 我实在太冷了,根本无法反驳。我将手伸进袖子里,把他的外套穿到身上,衣服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不管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可以稍后再向我交代,我们先找处暖和的地方再说。如果你晨练结束了的话,”他将背包甩到背上,“我有几条……消息要告诉你。” 想到也许要靠杰克把我弄回去,我就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倔强地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往前迈出一只腿。坚持不懈地走了几步后,我的双腿慢慢打开了,腿上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当我们并肩行走时,杰克似乎在想什么。我发现他时不时朝我瞥上几眼,眼里写满担忧。 等我们快到小溪前的浅滩时,天空已经开始发亮,我问:“现在几点了?” “什么?”他皱了下眉头说,“哦,八点左右。为什么这么问?你在外面待了多久?”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两块铜牌的时候天还未亮,最多不可能超过五点半。这就意味着,我在外面天寒地冻地待了快三小时……我不禁一阵战栗。 “我也不清楚。”我小声地说。 杰克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却什么也没说。终于,我们走完了最后几步路,来到小屋前。看见门半开着没有关上,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实在太累了,连撒谎的力气也没有,径直朝壁炉走去,里面的木头已经快烧尽了。两块铜牌还在壁炉上闪着微弱的光,在杰克看见它们之前,我眼疾手快地拿走它们,藏到扶手椅底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是十分私人的东西,仿佛它们只属于我一人,其他人窥觊不得,也不想让他们看见。 “给你。”杰克甩开一条毛毯,然后将它盖在我身上,“先取暖再谈正事。” 我裹着毯子坐在椅子上,杰克则拿火钩子去翻炉里的木炭,让火烧得更旺些。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我悄悄地瞥了几眼那两块铜牌。 “弗兰克·约翰·罗斯卡洛。托马斯·彼得·罗斯卡洛。”我小声地念给自己听。 “你在说什么?”站在炉灶前盯着水壶看的杰克问道。 我眨眨眼睛,若无其事地说:“没说什么。你烧水是想要泡茶吗?” “是的。我本想顺便弄点早餐,不过我看了一圈,只找到一罐豆子。” 为了维护自己会做菜的形象,我急忙回答道:“我记得冰箱里有些培根,篮子里还有点面包。” 听我这么说,杰克小声地嘀咕了几句,风一般地离开了。我闭上双眼,将脸藏进毯子里。我在林中空地看见了什么?和以前一样,只要过一阵子,我在梦里的所见所闻就会变得模糊。我记得梦里有一个悲伤的男人,还有一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女婴。在圣诞节期间,他以山谷为赠,将一抔土放进女人的手心里…… 一股烟熏肉的香味将我从思绪中拉回来,那是培根的诱人香味。这股香味馋得我口水直流。杰克看见我那殷切的目光后,递了一杯茶过来。然后,他用两片切片面包夹着培根,做成一个三明治递给我。 “我给自己也做了一个。”他拉了一把凳子到炉前坐下,“希望你不会介意。” “当然不会。”我放下茶杯,将三明治放到嘴边,张嘴咬下一大口,松软的面包,香脆的培根,入口即化的黄油。 “真是太好吃了,谢谢你!”我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说。在我准备咬第二口时,发现杰克正盯着我看。我咽了口口水,说:“你想听我的解释?” 他说:“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不过老实说,我还是很好奇。”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关于接下来的对话会变得怎么样,我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我告诉你,我是梦游着走到那里去的呢?”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至少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你会穿着睡衣出现在那里。但是,要在睡着的状态下走那么远的路,在我看来这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这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我盯着手中的盘子,小声地说,“可我最近做的梦全和这个地方有关,和恩斯尤尔有关。而且,梦里的一切是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我觉得这座山谷有话想对我说……”说到这,我停了下来。这句话实在太愚蠢了,连我自己听了都忍不住脸红,“你肯定会觉得荒唐。”听我这么说,他并没有马上回答。 他那对黑色的眉毛微微皱起。“我不知道。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我也许会说那样的话,可这里是……”他环顾小屋四壁,还有几代人踩过的地板,接着说,“这里时有离奇之事发生,村里人平时也许会假装毫不害怕,但大多数人至今仍不敢来这里。那些古老的传说一旦流传开来,就会对人起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很难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所以,你不会当我是疯子?”我故作平淡地说,掩饰内心的期待。 他大笑着说:“我不知道,但要说这地方对你有影响,老让你做奇奇怪怪的梦,我倒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转动着手中的杯子,接着往下说:“我在大学里念书时有个朋友是研究地质学的。他经常深入到野外,向人们说某些地方……拥有自己的记忆。他经常对同学宣扬这类迷信说法,教授们自然不怎么喜欢他。但是,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总觉得这里说不定真有什么。” 说完,他冲我微微一笑,我也心存感激地回以一笑,感觉压在心上的大石好像消失了。 “我想我现在已经不冷了。”我脱下他的外套后突然想起,我还不知他来这里的理由。他的陪伴那么顺理成章,让我觉得很安心,忘了问他为什么找我。 “你刚刚找我有事吗?”我一边问,一边把外套递过去。我们的手指不经意间相触,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冲动,忍不住想握住他的手,感受他手心里的温暖。可我只是身体往后靠了靠,低下头看着地板,不让他看见我脸上的异样。 “哦,对的。”他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然后,他跑去拿放在地上的背包,先前的幽默感渐渐消失了。“昨天我来过,但你不在家。因为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我就想着今天早上再过来碰碰运气,说不定你会在家里。” 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纸盒子,盒子上还系着绳子。 “这里头的东西你肯定不会喜欢。”向我打了预防针后,他开始动手将绳子解开。我朝鞋盒里望了望,里面放着几个小小的塑料盘,上面还印着商标。盘子里放着蓝色的小药丸,有的已经撒了出来,弄得整个盒子里都是。 “这是什么鬼东西?”我将手伸了进去,杰克却警惕地把盒子移开。 “不要碰它。”他急忙喝道。 “为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老鼠药,毒性很强。”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不……你在哪里找到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地板上。“昨天我正好想过来找你,问问你与特雷曼诺谈得如何。走进林子里后,我看见了佩兰。当时,它正安静地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死老鼠看,既不玩弄它,也不吃它,表现十分反常。然后,我看见附近有一丛灌木被踩扁了。我好奇地走了过去,接着就发现了一个盒子。”他伸手指了指那盒子,接着说,“我往四周看了一圈,很快又发现了另外三个盒子。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他显然做得很匆忙,盒子随便往地上一放就走了。” 我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这太不可思议了,有谁会想要……”说到这儿我止住了,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曾有个男人和善可亲地笑着说:“毕竟,一只猫能活多久呢?” “不,”我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不会这么阴险狠毒。”我望着杰克的眼睛,他的脸色十分严峻,心里的想法和我一样,他们会的。 我猛地站起身来,张皇失措地喊着佩兰,刚迈开步子往前走,双脚却被毯子缠住了。 杰克抓住我的手臂,语速极快地说:“杰西,它没事的。佩兰那么聪明,这种雕虫小技,它才不会上当。”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发疯似的四处寻找自己的靴子,“昨晚很不对劲,我当时猜到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我没想到会这样。” 我突然哭了起来,泪水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嘴里咒骂道:“这群混蛋,如果他们胆敢伤害它……” 我猛地拉开门,却听见一声温柔的猫叫声。佩兰乖巧地坐在台阶上,似乎在等人来给它开门。我一把将它抱起来,把脸埋进它的毛发里。它的毛冰冰冷冷的,带着早晨冰霜的味道。在我怀里的它精力充沛,眼睛雪亮雪亮的,不见昨晚的虚弱和萎靡。我把它抱进屋里,放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它顺溜地从椅子上跳下,舒服地趴进地上的毯子里。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杰克的手落在我的肩上。 “它看上去还好。”他站在我身边说,“如果它真生病了,我想我们会看出来的。” 我点了点头,用袖子擦掉眼里的泪水。脸上的泪水擦干后,我抬起头看着他浅褐色的眼睛,那是一双写满怜悯的眼睛。“谢谢你,杰克。” 他对着我露出冬日午后暖阳般的微笑,空气中流动着一些暧昧的情愫。就在那漫长的一瞬间,我以为他会朝我走近,双手捧起我的脸,可他却只是清了清嗓子,从我身前走开了。 “我……我去……把这东西扔掉。”慌乱中他语无伦次地说,用下巴指了指台阶上的东西。那里躺着一只鼩鼱,显然不是自然死亡。肯定是佩兰发现了它,把它给带了回来。 “放着吧。”当他撕下一块厨房用纸时,我出声制止道。 “盒子也留下。我需要它。” 他直起身子来,警惕地问:“你想留着它做什么?” 我的嘴边露出一个冰冷的笑:“留作证据。” 我将硬纸盒夹在手臂下,感觉到它在晃动,我将手臂夹得更紧,防止它掉下去。我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虽然我的心脏在颤抖。我来到大门外,抓住古老沉重的门环,重重地敲击了三下,发出分外响亮的声音。 一分钟过去了,没有人过来开门。我又“当当”地敲了几下,声音比之前还要响,里面依旧毫无动静。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了大老远的路来到这里,结果却要无功而返?突然间,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万一特雷曼诺能看见我呢?也许这附近安装了监控摄像头,他正坐在办公室里,一脸嘲笑地看着监控电视里的我?我将盒子放在门前的台阶上,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查看四周的情况。所有的门都锁死了,窗户关得紧紧的,将冷空气阻挡在外。看来,他是真出门了。我无助地站在后门外,盯着地上的火坑,还有那座带围墙的花园,那是我和亚历山大第一次……趁回忆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我使劲地摇了摇头,将它扼杀在摇篮里。我要不要再等等,或是改天再来?可是,就这么空手而归的话,总有一种不战而败的感觉…… 正当我下定决心要在这里等下去时,我的眼角闪过一道棕色的身影。我转过身时正好看见马吉奔跑在房前的小路上,直直朝正门跑去。 “见鬼!”见状我拔腿就跑,躲到房子的墙后,在心里骂自己是傻子。马吉用爪子掀开硬纸盒的盖子,头好奇地探进去。 “马吉!”情急之中,我大叫一声,朝它飞奔而去。看见我突然冒出来,它的注意力暂时从盒子上移开了,爪子里还抱着那只被毒死的鼩鼱。它环顾四周一圈,耳朵抽动着。 我颤抖着声音命令它:“把它放下!马吉,快把它放下!”它用那双灵敏的眼睛注视着我,看我想要抢它手里的鼩鼱,它跳起来躲开我的袭击,欢腾地跳跃着,以为我是要跟它玩耍。“马吉!”我朝它严厉地喊了一声,继续在它身后穷追不舍,却不小心在篱笆的转角处与人相撞。 “杰西!”亚历山大惊讶地说,“你这是……” “快叫马吉把它放下。”我大口喘着粗气,指着那条狗说。 他一头雾水地看着马吉:“放下什么?你在说什么?” “亚历山大,快叫它放下!快照我说的去做!” 他一定是感受到了我声音里的惊慌,所以他没有多问,而是朝正在兴头上的马吉走过去。 “马吉,”他用命令的声音说道,“放下。” 它跳着躲开亚历山大的手,直到他又严厉地呵斥了一遍,才不情不愿地张开嘴,把嘴里叼着的死鼩鼱放在地上。我二话不说冲了上去,捡起地上的鼩鼱。它身上沾满了唾液,看了就让人恶心,我却丝毫不嫌脏,反倒如释重负。我大步走回去,将它重新放进盒子里,然后抱起盒子夹在腋下。马吉在我面前又跑又跳,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亚历山大朝我走过来,说:“杰西,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回答他:“我是为你父亲的卑鄙伎俩而来的。” 亚历山大绷紧着脸说:“你在说什么……” “请你不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我生气地打断他的话。面对罗杰时,我们的立场界限非常分明,对彼此只有敌意,可是面对亚历山大……“说不定盒子就是你放的,你不是经常给你父亲跑腿吗?” “听着,不管这次惹你发火的事是什么,都与我无关。” “真的?”我讽刺地问,“那么这个是什么?”我把盒子塞到他手里。 他把盒子打开,却在看见躺在蓝色药丸里的那具尸体时,露出恶心想吐的表情。“这是什么鬼东西?你想把它放在我家门口?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没那么恶毒。我只想让你父亲亲眼看看他做的好事。我还要告诉他,要是他敢再对我的猫下手,我一定会报警的。” 亚历山大惊愕失色地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指着盒子问他:“这是什么东西?请你告诉我。” 在我的质问下,他重新低下头,仔细打量里面的东西。几秒钟后,他脸色苍白地回答:“老鼠药。” “看来你认得这东西。有人居心叵测地把它放在我家附近的树林里,我猜是想毒死佩兰。”我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据我所知,毒死佩兰只对一个人有好处。” 亚历山大一个劲儿地摇头。也许他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心里这么想。 他说:“不会的,我父亲绝不会这么做。而且,这是两败俱伤的做法,我几乎每天都会带着马吉经过那里。”说到这儿,他紧张地四处张望。马吉就坐在他脚边,张着嘴吐着舌头,安静地看他。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它吐出来了吧?”我开口说道,心里的愤怒没那么强烈了,“万一马吉把它吃下去,它就会中毒。幸亏佩兰够聪明,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 亚历山大弯下腰去,抚摸马吉的耳朵。“你怎么知道是我父亲做的?”他注视着马吉的眼睛,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问。 “还有其他可能吗?” 我的回答反倒把他噎住了,我能看出他正绞尽脑汁,想要找出论据来反驳我。 “你什么也证明不了。”最终,他还是不服输地说话了,却依旧不肯看我的眼睛,“你根本无法证明是他做的。” 我信誓旦旦地说:“我敢打赌,你家里的某个角落肯定还藏着大半袋老鼠药,我跟你赌多少钱都行。”他哑口无言,我讥讽地笑着说,“无所谓了,亚历山大。你只要把我的话传达给你父亲,这样就行了,好吗?” 我转身准备离开,身上的力气一点点地流失。我只想离开这丑陋的地方,躲开这是是非非,回到幽静恬淡的山谷,抱着佩兰坐在壁炉前,沉浸在朦胧而飘忽的梦里,不受外人打扰。 “等等!”亚历山大拉住我的衣袖,“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你和我明明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我们就不能忘了这些吗?” “你连我都欺骗。”我挥开他的手,“你要我如何相信,你是真的在乎我?” “我以为什么都不说才是对的。杰西,你不了解我父亲,不了解他可以有多狠心……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补偿我?亚历山大,你要拿什么来补偿?这又不是忘了我的生日,或是在约会时放我鸽子……” “我知道,我知道。”他再一次伸出手,抓住我的袖子,“但是,总有我能为你做的事吧?求你了,我真的很内疚。还有……我很想念你。” 他抓着我的衣服,殷切地看着我。我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的眼睛,说:“有一件事你可以做。” “真的吗?请你告诉我,无论是什么。” 我开门见山地说:“你可以替我证明你父亲在说谎,恩斯尤尔并不是他的。无论他手里握着的证据是什么,我都必须亲眼瞧一瞧。” 他绝望地松开手。“杰西,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你心里明明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错的。” 亚历山大专注地看着我的双眼,专注得我以为他会答应。下一秒他却开口拒绝我:“这与我毫不相干,我会向我父亲转达,说你今天来过这里。” 说完之后,他召唤马吉过来,一人一狗匆匆地朝大门走去。他的头低垂在胸前,像迎着暴风雨低头而行的男人。 * * * * * * 有时,生活像一张纵横交错的巨网,将人类的思想网罗其中。于是,他们只看得见自己想看的东西,看不见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样子。但是,人心是高低错落的山川大河边散落的顽石,长久受暴风雨的侵蚀后,最终也会屈服在它的淫威下,变得如河沙般柔软。 * * * * * * 我的疲惫过度很快演变成鼻塞,喉咙沙哑不堪,眼睛又干又涩,脸如火烧般热烫。我没有力气去泡茶,而是拧开水龙头,用杯子去接自来水。杯里的水冷得我牙齿生疼,可不管喝了多少杯,我还是觉得口干舌燥。后来,我意识到这是早上梦游的后果:重感冒。 晚上睡觉时,我蜷缩在毛毯里瑟瑟发抖,身上直冒冷汗,后背完全湿了。过了一两天我的高烧才自行消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的身体正在缓慢地自我调节,仿佛它也知道几天后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更要趁此时养精蓄锐才行。星期一那天,我不得不再次面对罗杰,面对失去这里的风险。但是,在那可怕的未来到来之前,至少现在这里还是属于我的。这厚厚的石墙,保护着我和佩兰,将寒气阻隔在外,让我们免受风吹雨淋。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这里住了一段时日后,我的眼里只有小屋的好。我让自己沉浸在它那不受时间打扰的美好里,就像躺在厚厚的羽绒被上,柔软舒适极了。 最近这几天,我开始打扫起楼上的杂物间,将那张放了好几年的防尘布拖出来,把桌底下的箱子也翻开来。在我的辛勤劳动下,许多东西得以重见天日:一堆年代久远的艺术期刊,一把坏了的椅子,一只空荡荡的破行李箱,还有一只让我觉得眼熟的篮子,出现在我梦中的女人手里挽着的正是这只篮子…… 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我找到了一只粗糙的木板箱,里面塞着一摞发黄的报纸。当我移动木板箱时,报纸包住的某样东西发出的亮光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弯下腰去,用手拨开褶皱的报纸,手指头抵到一块冰冷的玻璃,摸上去薄而易碎,我将它拿了出来。这是一颗精美的圣诞球,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小玩意儿。记得小时候,每逢临近圣诞节,我的父母都会在圣诞树上挂上各种雪人挂饰和塑料冰雕,还会把一颗木头做的星星放在树顶,在它的周围缠上一圈圈风格迥异的金丝银线。那颗星星是住在伊斯坦布尔的外婆送给我们的礼物,曾陪伴这个家庭度过无数个欢乐的圣诞夜。与我家的圣诞大杂烩相比,我手中这颗圣诞球精美多了。 我擦去它表面的灰尘,露出深绿色的,表面镀着一层看着像树叶或雪花图案的玻璃球。小球表面还镶上金粉,我站在灯光下,好奇地旋转着手中的小球,看它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玩完之后,我把圣诞球放回报纸堆里,脸上挂着欣喜的笑容。想到圣诞节就快到了,我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么期待过圣诞节了。 我暗下决心,无论特雷曼诺会怎么做,无论最后结局会是什么,在圣诞节之前我决不会搬离这里。做好决定以后,我反而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甚至开始坐下来重新写作,虽然我的感冒还没全好,喉咙肿痛、鼻涕直流、头痛欲裂的症状还在。至少在这几天时间里,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写作,暂时逃离外界的纷纷扰扰。我穿上一件长款羊毛衫,在睡裤外面套了一双厚厚的毛袜,让思绪放飞,徜徉在文学的殿堂里。我写下了一片充满岩石和精灵的土地,银装素裹的世界,满身风雪的动物。唯有透过石头上的圆孔,你才能窥见这个不为人知的神秘世界,一年只有一次进入的机会…… 当然,佩兰也帮了不少忙。它经常把我的餐巾盒从桌上推下去,在我的键盘上优雅地踱步,晚饭时间一到就霸道地挡在我面前。它还是像以前那么吵闹,性子还是像以前那么倔强,行动却比以前迟缓了许多。近来,它似乎不常出去走动,也许是外面太冷了。它的身手似乎也没以前那么灵活,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见它抓过老鼠了。 某天夜里,我来到壁炉前,把它从椅子上抱出来,放到我的大腿上。它没有反抗,只是弯起爪子,搭在我毛衣的袖子上,无精打采地低叫了一声。我挠着它的小脑袋,暗自希望几百年来令村民们闻风丧胆的传闻是真的,山谷里真的住着某种神秘的生物,比人类还要野蛮原始,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扎根此地,矢志不渝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到了万不得已的那天,它们会张牙舞爪,战斗到底,至死方休。顺着佩兰背上的毛轻抚时,我发现了几根白色的杂毛,藏匿在浓密的黑毛中,像是坠入凡间的几片雪花。也许到了冬天,它身上自然就会长出白毛来吧。我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压下内心深处的担忧。 星期六下午就这么过去了,星期天晚上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我又开始心慌意乱起来。自从离开学校以后,我再也不曾这么紧张过。在周末即将结束的夜晚,焦虑不安占据我心房的每个角落,大有延续到第二天的趋势。明天,特雷曼诺和他的律师将会大摇大摆地走进米凯拉的办公室,得意扬扬地看着我们被打倒的样子。光凭一张签过名的纸,他就能从我手中抢走恩斯尤尔,这真是太令人难以接受了,而我能用来回驳他的只有苍白无力的梦和传说。它们或许强大到足以夺走我的睡眠,让我半夜不睡觉,在山谷里梦游;可一旦用于反击特雷曼诺,它们却变得轻柔无力,什么也对抗不了。我躺在床上在心里默默地说:“对不起,托马西娜。我已经尽力了。” 穿了四天睡衣后,再换上外出的服装,让我觉得有点不习惯。这一次,我不再刻意追求正式,因为要走着去村里,我多穿了一点,以保暖为主。我的感冒还没好,脸色疲惫苍白,而且愁云密布,一点儿也没有要去打仗的架势。今天天气阴冷潮湿,天色灰蒙蒙的,雾气低垂地悬在山谷里,笼罩着佩兰之石。我小心翼翼地从它旁边走过,跨过恩斯尤尔的边界,走进树林子里。与世隔绝了几天后,外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孤独感朝我袭来,我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暴露在浩瀚天地间,无依无靠。 还没走出多远,口袋里的手机就疯狂地震动起来。它很久没接收到信号了,久到我差点忘了它的存在。我把它掏了出来,手机上有几通未接来电,一通是中介公司打来的,一通是母亲打来的,还有一条未读短信。看见发件人是亚历山大,我的手指突然停住了。我告诉自己应该把短信给删了,却抵不住内心的好奇,打开了它。 短信弹了出来,却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是他今天早晨发的。照片是一份文件,只有短短一页内容,结尾处有签名。我颤抖着将图片放大,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处签名,接着突然拔腿奔跑起来。 我的喉咙还在发炎,鼻子堵塞不通,可我顾不上身体的虚弱,只知道在树林里拼命狂奔。靴子踩在厚厚的落叶上,陷进松软的泥土里,泥浆飞溅到我的牛仔裤上。我离开通往村庄的山路,转向前往造船厂的小路,顺着小溪潺潺流动的水来到河边。冰雨打在水面上,发出低沉的啪嗒声。我马不停蹄地奔跑着,暗自祈祷梅尔还在家里。 后来,我穿过横跨在溪流上的小桥,脚高步低地爬上山,费力地来到兰佛德村里。一早就经历马拉松长跑的我几乎快虚脱了,随时都可能因运动过度而昏厥过去。虽然疲惫不堪,可我却不在意,只担心是不是来晚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的胸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一点着便势不可挡。透过米凯拉办公室的窗户,我看见她和丽莎两人坐在桌前,特雷曼诺的律师俯在办公桌上,似乎正在对她们说什么。特雷曼诺气定神闲地坐在另一头,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中的镇纸。米凯拉盯着桌上的文件,手里握着一支笔,神情凝重。我喘着粗气,扳动门把手,将门推开。 “不要……”我本想叫她们不要签字,后面的话却淹没在疯狂地咳嗽声中。所有人惊讶地朝我望过来,只见我一张脸涨得通红,牛仔裤上溅满泥浆,头发又湿又脏。丽莎率先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急匆匆地走出去,为我倒了一杯水进来。 等我止住咳嗽后,米切尔律师开口说道:“哦,原来是恩斯尤尔的租客。你是派克小姐,对吧?这里恐怕没你什么事……” 我充耳不闻他的话,看着米凯拉的眼睛,焦急地问:“你签字了吗?”说完,我咕噜咕噜地喝光杯子里的水,杯中的热气涌了上来,在我眼前蒙上一层水雾,现在的我看上去肯定邋遢极了。几秒钟后,她对着我摇了摇头。 “还没。”她回答道,“我想等你来了再签。为什么这么问?” 我默默地掏出手机,点开亚历山大发给我的照片,将手机正面对着特雷曼诺。“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吗?” 他皱起眉头,眯着眼看屏幕上的图片。突然他脸色大变,粗红的脖子青筋暴跳,伸手欲夺我的手机,幸好我及时缩回手,否则就要落入他手中了。 他气急败坏地吼道:“这是私人文件!你怎么拿到的?” 我毫不畏缩地说:“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这就是你手头上的证据吗?在你所谓的证据里,托马西娜说她只是恩斯尤尔的租客?” “杰西!”米凯拉站了起来,语气严肃地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往后退了几步,站在特雷曼诺够不着的地方,俯下身来把背包打开。几分钟前我向梅尔要回的那本素描簿,此刻正躺在我的背包里。我拆掉外面的保护纸,将本子摆在他们面前,大声宣布道:“这是托马西娜的本子,我在小屋里偶然发现的,里面全是她的画。” 听我这么一说,律师先生嗤之以鼻,笑了一声后说道:“容我多嘴问一句,你把这本子拿出来有何意义?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因为有要事相商,可不是为了欣赏老太婆的涂鸦。” 我不理睬他说的话,径直翻到最后一幅画,质问特雷曼诺:“托马西娜是在何时签下你那份文件的?” 他一言不发地瞪着我,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米切尔先生适时地替他回答:“是在罗斯卡洛夫人去世前一个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在5月20日?”他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平稳,可他的镇定从容却有了一丝松动。他暗中瞥了特雷曼诺一眼,眼神明显在说: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 “是的。”特雷曼诺生硬地附和道,“是在20号那天。” 我把本子放到桌上,把它转了一圈儿,好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纸上画的东西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堆歪七扭八的细线,很难分辨画的究竟为何物。但是在我眼里,我却知道她画的是佩兰之石的俯视图:一个黑色的圆圈勾勒出佩兰之石的轮廓,四周环绕着黑暗幽深的森林,迷雾茫茫。右下角有签名和日期,字写得歪斜扭曲,像蚯蚓在地上爬。 我盯着特雷曼诺,说:“这幅图画于5月18日,那天她就已经手抖得厉害,连字都写不清楚。那么,请问20日那天,她如何能留下这么笔力苍劲的签名?”我放大手机里的图片,将它和素描簿摆在一起。两个签名差异如此之大,连瞎子都能看出端倪来。“所以,相信你们一定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会怀疑这份文件的……真实性。” 有那么一小会儿,所有人都纹丝不动。 短暂的静默后,特雷曼诺率先爆发,口不择言地说道:“简直一派胡言!我从没见过这本子,说不定是你伪造的。这伪造起来太容易了,谁也没见过托马西娜的亲笔画。” “这么说来,你的证据也可能是伪造的喽?伪造证据只是你耍的阴谋诡计之一,你居然还阴险地想要毒死佩兰?” 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他气得满脸通红:“你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这是怎么一回事?”米切尔律师试图打断我们的对话。 “别再狡辩了!”我再也冷静不了,愤怒地冲他吼道,“我知道就是你干的!” “你家里闹鼠灾难不成还要怪到我头上?” “你这个贱……” “都给我住嘴!”米凯拉一声河东狮吼,把所有人吓得噤若寒蝉。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语气平和地说:“首先,谢谢你好心提醒这本子的真伪,我能证明它确实是托马西娜的,因为我曾多次见她带着这本子。”接着,她打开桌上的一个文件夹,开始在里面翻找起来,“其次,今年4月,托马西娜也与本公司签过协议。只要与她留在本公司的签名对比,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她从一个透明插页袋里抽出一份厚厚的文件,用手指头一页一页地快速翻动。 她欣慰地轻呼一声,总算找到了那页签名。她低下头仔细地检查签名栏,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看,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小表情。有一瞬间,我以为她会对我摇头,吓得心脏差点停止。过了一会儿,她的嘴唇翕动,眼里有了波澜。最后,她将那页签名放在手机和素描簿旁边,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微笑。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去看。 米凯拉朝我笑了笑,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语气冰冷地对特雷曼诺说:“罗杰,恐怕我的意见跟派克小姐一样,你的证据看上去有点……假。” 5 收音机的声音从造船厂的一个小屋棚里传出来,河上的空气冰冷潮湿,吸进肺里有种要被割裂的感觉。我直直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走到门口时肋骨突然一阵刺痛。杰克正在工作台上全神贯注地刨木板,袖子高高地挽到手肘上。我的喉咙干得像火烧一样,只能勉强靠唾液来滋润它。我吞咽了好几下,勉强能发出点声音,喊出他的名字。 他先是惊喜地直起身来,看见我虚弱的样子后,惊喜马上转为担忧。我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因激动而异常明亮。 “杰西?”他放下手中的木刨,抓起一块破布把手擦干净,飞快地朝我走过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我欣喜若狂地说:“我们做到了!杰克,我们做到了!米凯拉,丽莎还有我……” “什么做到了?”他焦急地问。 “我们证明了特雷曼诺根本没有证据。”即使到了现在,听到自己亲口这么说,我还是有种在做梦的感觉,“恩斯尤尔不是他的,他会撤回他的声明。” 我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就已经离开地面。杰克一把将我抱起来,开心地转起圈来。我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呼吸着他身上的木头味道,肥皂香味,还有烟味。就在他放下我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我们的身体靠得那么近,我们的脸庞贴得那么近,近到我的心在蠢蠢欲动。然而,他却迅速转开身子,笑容从他浅褐色的眼里荡漾开来。 “快跟我进屋里去!”他高兴地说,“梅尔肯定做梦也没想到你们会成功,我们得赶紧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这是我来到兰佛德以后最幸福的午后,梅尔再次拿出他珍藏的白兰地酒,和杰克停工几小时,庆祝这件喜事。厨房的窗外是灰绿色的兰河,我们躲在厨房里又吃又喝,有说有笑。火炉里的火烧得很旺,烈酒温暖了我们的胃,每个人身上都暖洋洋的。在过去的几个礼拜里,愁云一直笼罩在我心头,现在总算拨云见日了。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们,最后特雷曼诺收回他的和解协议,底气不足地说,一切都只是误会。看见大势已去,他们灰溜溜地离开,那位律师甚至拿眼刀剜了他一眼。 梅尔喝得脸红通通的,开口问我:“所以,小杰西,这是否意味着你会留下来?” “正是如此。”我笑着说,举起杯子与他干杯。 喝下杯子里的酒后,我想起了租约里的条款。在佩兰有生之年,我将会是恩斯尤尔的守护者,保护着它们。此时的我被幸福包围着,想起佩兰身上的白色杂毛,像一碧如洗的天空里突然飘来一朵白云,令我开心之余,隐隐有点不安。我努力甩掉那丝不安,认真听梅尔说话。 “还有两个礼拜,你知道吗?”他说。 “什么还有两个礼拜?” “圣诞节!在我们这地方,圣诞节节期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时期。”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完,接着又倒了点。 杰克将火炉的盖子掀开,往里头添了几块木头。在火焰的照耀下,杯子里的酒散发出琥珀色的光芒。这时,我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如电影胶片般,一帧帧飞掠而过:在黑暗中跳动的火焰,佩兰之石四周的灯火,女人辗转低回的歌声,缀满红果实的冬青树林,如同一座黑暗幽池…… “这里在圣诞节期间都有些什么节庆活动?”我听见自己在问。 他身子往前倾,双手抱住杯子。“什么活动都有。当太阳往南移,夜渐长昼渐短,旧年几近尾声,蒙拓节就到了。”他小嘬一口白兰地酒,狡黠地看了我一眼。 “什么是‘蒙拓’节?”我如他所愿地问了。 梅尔还没来得及开口,杰克抢先替他回答:“‘蒙拓’指的就是‘冬至’。每次到了一年当中夜晚最长的一天,这里就会举办大型的聚会。” “就像圣诞节的点灯活动?” 梅尔轻蔑地哼了一声:“那种怎么能算得上大型呢?只有蒙拓节才够格。”他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眼睛故意瞪得大大的,“到了冬至那天,街上到处张灯结彩,这里将会变成音乐的海洋。所有居民涌上街头,穿着奇装异服,戴着千奇百怪的面具,载歌载舞……” 杰克盖上火炉的盖子说:“那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夜晚,所有人纵情于歌舞,尽情享受自己。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很多人提前好几个月就开始准备衣服。” “就连你也不例外?”想起万圣节那天,他穿的那身毫无创意的衣服,我忍不住打趣他。 “是的。”他故作正经地点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真是不可思议。”我大笑着说,“看来我也得好好准备,否则就要落于人后了。” 杰克在我身旁坐下,与我对视着,温柔地说:“这么说来,你会留在恩斯尤尔,参加我们的蒙拓节?” “是的。”我坚定地回答,不由得回味起被他抱住的感觉,我们的脸曾那么贴近,甚至能感觉到他脸上的热气。意识到自己回味得太久了后,我举起杯子把剩下的白兰地倒入喉中,却因烈酒灼喉而皱起脸。“我的几个家人也会从伦敦过来,和我一起在这儿过圣诞节。不过,家里现在实在太乱了,我连杂物间都还没开始打扫。” “听上去你需要一个助手。”梅尔事不关己地说,“一个手脚勤快的助手。” 梅尔的弦外之音再清楚不过了,杰克大笑着主动请缨:“杰西,我很乐意帮忙。你只用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就好。”他看上去心意已决,由不得我反对。 在冬夜笼罩下的树林里,我慢悠悠地走着,感觉自己头重脚轻,身子轻飘飘的,比几小时前还要严重。在这冷冽的寒风中,我的脸上泛着红晕,鼻间还萦绕着木头燃烧的味道,还有白兰地酒的香味。快到家门口时,我看见佩兰正蹲在门前台阶上等我。它的嘴巴翕动,因为隔得太远,听不清它在叫什么。我想,它应该是在催促我走快点儿,心急如焚地想听我的好消息。我将它从地上抱起来,开心地在厨房里转圈儿,告诉它白天发生的一切,告诉它房子保住了。把它放下以后,佩兰舒服地蜷缩在它最喜欢的宝座上,气定神闲地瞥了我一眼,那小眼神仿佛在说:我早就参破了天机,所有难题最终都会迎刃而解。 为了庆祝这件喜事,我从渔民那里买来了鲭鱼,准备做一顿特别的晚餐。我按照渔民教的做法,在烧得火红的煤炭上烤我的那份鲭鱼,鱼香味和炭香味充斥着整个房子。 外面的夜色渐渐浓了,我遥想着这寒冷冬夜里的伦敦会是什么模样。此时的牛津街上应是熙熙攘攘,路人摩肩接踵;全伦敦人倾巢而出,在圣诞节期间疯狂采购,人们站在商场的扶手电梯上,叽叽喳喳地聊天;公交车穿梭在大街小巷,窗玻璃上水汽氤氲。那头是热闹非凡的伦敦,这头是阒无人声的山谷。我一个人坐在火炉前,安静地吃着炭上的烤鱼。现在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恍如隔世。 曾经,我的脑子里塞满了庸人自扰的东西,穿着一双沾满灰尘的帆布鞋,穿过千山万水,与这座山谷相会。想到这儿我不禁笑了,这个地方改变了我。佩兰坐在破旧的毯子上,舔舐它的爪子,清洁它的脸。看着它,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恩,感恩自己来到了恩斯尤尔,感恩此时此刻我还在这里。 * * * * * * 夜狩灵掠过冬季的夜空,以繁星为轮,随雨点落入人间。旧年如垂暮的老人,走向生命的终点,成为他们的猎场。每迈出一步,就是一个白昼,每趔趄一步,就是一个黑夜。时间的长短并不重要,无论是猎人或猎物都知道一点,人类常常会忘了:时间并不是衡量存在的唯一尺度。 * * * * * * 一缕冬青树的香气渗入我的梦中,轻轻地将我从睡眠中拉出来。我在黑暗中睁开眼,以为那缕香气会自动消失无踪,却发现冬青树的香味依旧浓郁,弥漫了整个房间,像是有人砍下它的树枝,摆在床的四周。我从床上坐起身来,深深地吸了几口这沁人肺腑的香味,心想会不会是这老房子自身的味道。不过,这香味过于浓郁,不像是老房子散发出来的。我悄悄地滑坐到床边,双腿轻放到地上,慢慢地站起来,全身汗毛竖起。虽不知屋子里来了何方神圣,但我不想惊动到“它”。 当我的双腿触到地面时,那股香气更浓了。我沿着楼梯来到楼下,漆黑的客厅里香气四溢,壁炉里的木头还在酣睡,只发出微弱的火光。壁炉旁边放着我从杂物间里搬出来的木条箱,里面全是圣诞节的装饰物。上床睡觉前,我将它搬到楼下,想到很快房子就会打扫干净,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准备好过圣诞节,我就激动不已。 我朝箱子走近时,发现里面有绿光时隐时现,我知道那是什么。一颗绿色的圣诞球包在一层报纸里,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上次站在佩兰之石前,我弓着身子把眼睛凑近石头上的圆孔看,结果陷入了离奇的梦境。有过那次前车之鉴,我心里已有戒备,不敢离这颗圣诞球太近。可是,冬青树的香味包围着我,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向我靠近,激起我一身的寒战,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我举起它,放到我眼前。它在我手中轻轻旋转,玻璃球里有什么在飘移,一个人影显现出来,又出现在我身后的房子里,忙碌地走进走出。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正站在餐桌边,身前摆着一堆刚从冬青树上砍下的树枝。她转身去取剪刀时,我看见了她浅褐色的眼眸。她的面容好生眼熟,像极了一个我认识许久的故人。她小心地剪下一小截带叶的树枝,浓黑的眉毛认真专注地皱在一起,嘴里无意识地哼着歌。 然后,她放下手中的小树枝,低头挑剔地打量自己:一件老旧的羊毛衣,一条又肥又厚的长裤,腰间用男士腰带扎住。除此之外,她平时穿的只有几条连体裤,还有洗得褪色发白的短裙,可那是夏天穿的裙子,与这笨重的靴子完全不搭。不过,楼上挂着一条崭新的蓝裙子,还有擦得发亮的皮鞋,那是为特别的场合专门准备的,穿给那个特别的人看。 她早已下定决心要在这座小屋里,共度他们交往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即使他们还没正式结婚也没关系。圣诞节期间,他好不容易有两天假,这时间太宝贵了,她才不想浪费在造船厂里,忍受家人反对的眼光,听他们窃窃私语、评头论足,说他是个离乡背井的外国士兵,连自个儿的家都没有。她又剪下另一小截树枝,想到村民们听说她的婚礼后脸上惊讶的表情,她忍不住露出淘气的笑容。 “布罗德斯基。”她轻声地念道,在唇齿之间回味他的姓氏,如同从黑市上买回来的糖,有一种禁忌的甜蜜感,“托马西娜·布罗德斯基夫人。” 她拿着一把小树枝,走到角落里的大书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硬纸盒。打开纸盒从里面拿出一个表面镀着星星图案的,精美的玻璃饰品。这是她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她未来的新郎。看着这个礼物,他就会想起故乡的圣诞节。她在灯光下转动它,他失去的太多,她能做的却很少。不管怎么样,只要能在平安夜看见他的笑容,一切就值得了。 她开始摆放冬青树的树枝,不经意间看到挂在墙上刻着父亲和哥哥名字的青铜牌子,那是两个她从未见过的亲人。书柜的顶层放着一张母亲的照片,和那两块铜牌挨得很近。当她将一根树枝插在相框后面时,莫大的悲伤突然朝她袭来。 如果他们还在人世,也会反对她的婚姻吗?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绝不希望看到她孤单。无论如何,她哪儿也不会去。皮奥特也知道,恩斯尤尔将会是他的家。他只有一个亲人,并已征得他的同意。 她瞥了一眼身后的扶手椅,上面躺着一只身子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甜的黑猫。 “那些渔民们还很关心你,你该感到幸运才是。”她懒洋洋地说,“要是没有他们,你就得自力更生,自个儿去抓鱼,跟一只真的野猫一样。” 它睁开一只黄色的眼睛,透过爪子的缝隙看着她。年轻的女人笑盈盈地转过身,继续往书柜上插树枝。就在这时,她脸色突变,瞳孔骤然放大,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攥住手中的树枝。直到树枝刺扎破她的手指,有血珠渗了出来,她才回过神。她低下头,看见一滴血珠“啪嗒”落在地板上摔成几瓣,仿佛珠残玉碎一般。 “不!”她喘了一口气,难以置信地对自己喊道。冬青树枝从手中滑落,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冲到母亲的房间里。窗台是信号最好的地方,那台收音机正摆放在那里。她颤抖着转动调度盘,鲜血抹到了旋钮上也不在乎。 她先是调到了巴黎、莫斯科和华沙,最后才调到了皮奥特的祖国。他们两人曾坐在这里,像两个童心未泯的大人。她不死心地转动着收音机上的旋钮,想要接听来自皮奥特祖国的广播,哪怕只有断断续续的内容也好。但是,收音机接收到的只有嘈杂的电波声。不管她再怎么转动,永远只有无休无止的滋滋声,低低地回荡着。 “拜托了!”她绝望地哀求着,调回本地的电台,渴望能听到任何相关的消息,哪怕是简短的通知或警告也好,“求求你!” 依旧什么也没有。心中的恐惧感越来越强烈,她能听到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什么在呼唤她……她不再寄希望于收音机,转身迅速地跑下楼,穿上缝补过多次的袜子。她的工作靴就放在门边,白天在地里干了一天活,靴子到现在还是湿的。她顾不上那么多,匆匆地套上还没干的工作靴。 “拜托!”她嘴里念念有词,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不停地重复着祷告语,“拜托!拜托!” 她用力地将门打开,被声音惊动得佩兰警惕地望了过来。走出家门的瞬间,她瞥见了佩兰的脸。然后,她不顾一切冲了出去,渐渐消失在门前的小路上。她没带手电筒,对于山谷里的小路她了如指掌。月亮挂在树梢上,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皎洁的月光洒落在谷中,照亮了寂静的夜。她跑过浅滩,跃过小溪,狂奔不止,追逐着内心深处的那声呼唤。 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片冬青树林,几小时前她才来过这里,在树林里漫步。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她都会过来这里,与树林里的老树相会,砍下它们献上的新枝。现在,它们黑蒙蒙的,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从它们身上取下的树枝,不久前才扎破她的指尖,此时还在往外渗血。她毫不犹豫地冲进林中空地,灰色的佩兰之石安静地矗立在那儿。她一点儿也不怕那块石头,因为它认识她。她的头发曾拂过它的脸,她的眼泪曾落在它身上。她曾在闲暇的时光里对着它说悄悄话,也曾在炎炎夏日的午后靠在它身上打盹儿……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拍打着它痛哭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求你快告诉我!”手上的鲜血抹在沉默不语的苍白石头上,伏在它身上的女人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断气,“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他平安无事。” 她的神经高度紧张,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外,她没有听见其他声音。突然,远处传来了闷闷的响声。那是飞机引擎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而来,响到令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它。她以前从未听过飞机飞过头顶的声音,这座山谷似乎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能将外界的噪声隔绝在外。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天空,心中十分确定那就是飞机引擎的声音。不过,它听上去像是出了故障,发出断断续续的突突声,似乎已达到了崩坏的临界点。飞机越飞越低,声音越来越响。她盯着林中空地的上空,直到飞机冲破云层,跃入她的视野。 四年来,她饱受妄想症的折磨,本应在看见那飞机时,吓得坐倒在地上,或者跑去寻找掩护,然而她没有这样做。她的手死死地抱住那块石头,仿佛与它焊接在一起,谁也无法将它们分离。在皎洁的月光中,她清楚地看见机身上的标志,知道那并不是敌军的飞机。故障的引擎发出的噪声,此时几乎响到震耳欲聋,只有一个螺旋桨还在旋转。飞机尾巴上拖着一股浓浓的黑烟,她意识到那翻腾的黑烟来自引擎。最近的空军基地在几英里以外,这架飞机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因为这儿只有蜿蜒的河流、陡峭的山崖;而它飞得这么低,根本没有空地允许它迫降,除非…… 飞机从石头上空划过时,她马上就意识过来了。在一架随时会坠毁的飞机上,没有人会那么愚蠢,故意把它往没有安全降落点的地方开。这根本就是自寻死路,除非他有不得已的苦衷,除非他知道这将是他最后的机会。他曾幻想过在那片土地开始新生活,与爱人同床共枕,在壁炉前打盹做梦。他只想在死前,再看一眼那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皮奥特!”她朝着天空大声呼喊,绝望地看着天上的飞机,努力想在浓浓的黑烟中,辨认出驾驶舱的位置。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他无法听见她的呼唤,顶多只会看见地面上一个蚂蚁般大小的身影,还有一张迎风仰起的面孔,站在一块灰色的大石头旁。 飞机噪声越来越响,晃动越来越剧烈,并开始急速下坠,如流星般飞出她的视野,被冬青树林遮去了身影。她拼命朝它消失的方向奔跑,跟在它的后面追逐,却是徒然。黑压压的树枝划破她的手臂,拽住她不让她离去。最终,她被拉回到林中空地,摔倒在石头前面,迅速远去的引擎声,女人的呜咽声,回荡在林地上空。 一团黑影出现在树林的另一头,迅速地朝她飞奔而来。它的爪子碰到她被泪水打湿的脸颊,她始终低垂着头,悲痛欲绝地呜咽着…… 佩兰站在我的腿上,一只爪子举了起来,轻按在我的脸上。它的身上带着寒夜的气息,似乎刚从外面跑回来。当我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它时,它放下了举起的前爪,没有从我腿上跳开。我深呼吸一口气,擦去眼里的泪花,将手中的圣诞球放回原地。 托马西娜此生未婚。我一直以为她是个离群索居的人,喜欢一个人深居简出,现在看来也许不是。在肝肠寸断以后,她再也无法打开心房,与任何人生活在一起,除了佩兰以外。 我揉了揉佩兰的头,它正端坐在我面前,焦虑不安地甩着尾巴,仿佛它还记得上周那吓人的梦游事件,好在这一次我只是脚麻而已。我拖着疲倦的身子,走回楼上的卧室。我拉过被子盖住自己时,意识到那股冬青树的香气已经消失了。佩兰在我脚边趴下,在它的陪伴下,我很快便沉沉睡着,一夜无梦。 * * * * * * 在兰佛德这地方,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接下来一周里,陆陆续续有客人上门,恩斯尤尔难得门庭若市。某天,到了午饭时间,米凯拉突然上门拜访,带来了一张行军床,还有一张充气床垫—我的家人过来以后,就有地方可睡了。后来丽莎还给我送来一堆备用的床单和毛巾。就连久闻大名的杂务工海思凯茨夫人也出现了,来我家里修理热水器,还把她孙子也叫来了,让他过来搭把手。那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小伙子,沉默寡言,生性腼腆,一跟他说话他就脸红。海思凯茨夫人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就是性子急躁了点。我还没告诉她哪里坏了,她就直奔浴室而去,风风火火地开工,从热水器上拆卸下一个东西,“嗖”的一声丢到身后去。 “托比,把那些工具给我拿过来!”她朝孙子大声喊道。 在这之前,全村人按兵不动,持观望态度。局势明朗了以后,大家反而热情洋溢,开始出现在我面前。最终,我还是忍不住问她,对于此事的看法。 “我们当然都知道他在睁眼说瞎话。”她直言不讳地回答,“但是话说回来,这些年经济不景气。就算米凯拉拿了他的钱,也不会有人责怪她。” 她竟然知道米凯拉与特雷曼诺“密谈”的细节。我没有问她是如何知道的,毕竟这里是兰佛德,而兰佛德没有秘密。 唯一没有登门拜访的人是亚历山大。我无数次想给他发短信,感谢他“大义灭亲”,因为此事,他们父子二人肯定闹僵了。每次我要按下发送键时,我就会想起上次在他家外,他说过的那些话: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曾经相处得很愉快,能不能当一切没有发生过。每每想到这里我就退缩了,将编辑好的短信删除掉。还是算了吧,我只想抽身而退,不想再跟他纠缠不清,尤其是我真正渴望见到的人,早已有他人…… 一天下午,杰克突然出现,挥舞着他手中的一桶油漆和一对油漆滚子。 “我带了些东西过来,也许能用得上。”杰克才刚走进屋里来,便迫不及待地大声宣布。看见我桌上打开的电脑时,他不好意思地说:“哦,原来你在工作。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要打扰……” “不会的,你没有打扰到我。”看他转身准备离开,我赶紧出声叫住他,“我正打算休息一会儿,你要不要喝杯茶?” 佩兰还跟往常一样,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独占扶手椅。杰克在餐桌对面坐下,黑色的卷发里藏着一块木屑,我在心里艰难地天人交战,不知该不该伸出手帮他弄掉。 “杰西。”他突然开口喊我的名字,猝不及防的我顿时红了脸,只希望内心的想法没有写在脸上。“关于蒙拓节,我有个不情之请。” “蒙拓节?”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就是冬至日那天?” “是的。在我们这地方,冬至可是大日子。到了某天晚上,整个村子都会陷入狂欢中。” 我笑了笑,故意挑刺地说:“光听你口头上这么说,我很难想象实际的情景。你说的某天晚上是哪天?” “21日晚上,也就是这周六。”杰克放下手中的杯子,表情严肃地看着我,“杰西,如果你方便的话,我想问你愿不愿意……” 还没等他说完,我早已迫不及待在心里回答:我愿意!杰克,我愿意跟你一起去! “……跟我爷爷一起去。” 他的后半句话脱口而出,在我脑海里留下“咚”的一记重击。 “什么?”我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忍住惊讶和疑惑,向他再次确实,“你是说,跟梅尔一起去?” 杰克点了点头,盯着杯子看。“自从奶奶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参加过蒙拓节的活动。我想他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去,但是我又叫不动他。不过……我有种预感,如果是你邀请他的话,他肯定会答应的。”他抬起头来看我,皱着眉头伤感地说。 “杰西,过去几个礼拜你一直陪着他,给他带来了许多欢乐,这几年来我从没见他这么朝气蓬勃过。”他苦笑了一下说,“也许是你们曾经的争执点燃了他的斗志,偶尔跟你斗斗嘴反倒让他精神焕发了不少。” 我回他一笑,小心地藏起我的失望,不让它流露出来。 “当然愿意!”我说,“这是小事一桩,我会陪他去的。” 他的嘴咧得更大了,笑得更加灿烂,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那一定会是个难忘之夜!” 我痴痴地望着他深邃的眼眸,鼻子却在这时不争气地发痒。我赶紧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抓起一张纸巾捂在鼻子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如果你感冒还没好……”杰克面露忧色地说。 我眨了眨发痒流泪的眼睛,忙不迭地说:“我没事。星期六之前感冒就会好的,我保证。” 眼看着他已起身穿上外套,在他走之前,我鼓起勇气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杰克,托马西娜年轻时,”我喏喏地问,“曾……有过婚约吗?” “托马西娜?婚约?”杰西戴上帽子,对我做了个鬼脸,“我不觉得她订过婚,她才没时间跟人类打交道,更没有耐心将时间浪费在愚蠢的人身上。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好奇罢了。” “最近还在做梦?”聪明的他一猜即中。 我老实地说:“是啊。不过,后来我再也没有梦游到外头过,所以你不用担心。”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对他坦白,“奇怪的是,最近那些梦变得越来越强烈。有时候,我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因为它们让我与这地方……更加亲近了。这太夸张了,对不对?”我冲他苦笑一下。 我以为他会笑话我,结果却没有。 他叹了口气,对于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就连他自己也不怎么相信。“这听起来可能会有点奇怪,但我觉得一到冬天,这地方就会变得不一样。我想这跟圣诞节有关,它们的名字大有渊源。在康沃尔语里,‘恩斯’是‘孤立的’或‘秘密的’的意思,至于‘尤尔’嘛……”他意有所指地耸了耸肩。它是“圣诞”的意思,对此我们心照不宣。 “按照现代人的叫法,这里应该叫‘神秘的圣诞小屋’。”他说这话的语气就跟平时一样理智,让人听不出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你觉得这一切跟那个有关吗?”我用下巴指了指树林的方向,那是佩兰之石的镇守之地,几千年来它一直沉默而警惕地矗立在那儿。 “我不知道。”杰克小声地回答。我突然意识到,仿佛担心隔墙有耳,我们站得离彼此很近。“真要这么说,也并非不无可能。那块石头已经存在几千年了,早在圣诞节出现之前,它就已屹立在那儿了。” 就在这时,一声突如其来的低吼,令我们两人差点吓破胆。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发现佩兰正蹲在扶手椅上,眯着眼睛看着我们。 “我猜它也同意我说的话。”杰克大笑着说。 “谢谢你特意过来。请转告梅尔,我很乐意陪他参加蒙拓节。” 我送他到门边。 “谢谢你,杰西。”他没有马上转身就走,而是将手放进大衣的深口袋里,似乎在里面找什么东西,迟迟没有拿出来。“我……”他清了清嗓子,犹豫了一会儿后,掏出一束用报纸卷住的东西,放进我手里,“我在村里看见这个,想着你可能会喜欢,就带了一个过来。” 我惊讶地看着手里的花束,它的花瓣是白色的,叶子如冬青树般深邃,花中嵌着小巧可爱的黄色花蕊,犹如天上的点点繁星。 “这是什么花?”我好奇地抬头问道,杰克已经大步走到小路上,朝我挥手道别,没有听见我的问题。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再一次低头看着手中的鲜花,花柄上绑着一只标签。 标签上字迹工整地写着: 圣诞蔷薇 6 随着冬至一天天的接近,兰佛德的节日气氛也越来越浓,所有人都雀跃不已,激情澎湃。杰克和梅尔说的没错,蒙拓节这天果真会是一场盛会。两天前的下午,米凯拉和丽莎在办公室里举办圣诞节派对,所有人挤在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吃着香甜的水果馅饼,喝着温热的红葡萄酒,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直到窗户上全是雾气,看不清楚外面的景色;直到天色也晚了,不用赶回去干活,所有人也就安心留了下来。 圣诞歌唱得欢天喜地,客人们聊得热火朝天。我看见杰夫独自站在墙壁前,盯着墙上的周边地图看,于是便朝他走了过去。 “你好,杰夫。”看他正对着地图沉思,我不好意思打断他。犹豫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跟他打声招呼。 他眼前一亮,愉快地说:“派克小姐,近来可好?” “比上次见面好太多了。”我笑着回答,“谢谢你的帮忙。” 他戴着一副眼镜,朝我调皮地眨眼睛。“米凯拉把你智胜罗杰的故事告诉我了,能想到那本素描簿,你真是太聪明了。” 我将视线转移到墙上的地图,自动找起恩斯尤尔来。 看着河岸边和山坡上的茂密森林,我叫了杰夫一声,问他:“二战期间曾有飞机在这附近坠毁吗?” “这问题挺有意思的。”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几下,仿佛这样他可以更清楚地看见过去。 “离这儿不远有个空军基地,沿着海岸线而下还有一个,有些飞行员被安排住在我们村里。至于有没有坠机事件……这很难说。也许曾经真的发生过,可为了避免挫伤士气,政府总是倾向于封锁消息,这难道是你来到这里要解开的另一个谜团?” 他重新戴上眼镜,扬眉问道。 “算是吧。” “派克小姐!”我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是杂货铺里的雷格先生,他的面色跟水果馅饼一样红润,兴冲冲地跑过来跟我搭话,“今年的蒙拓节你会来吗?我希望你会来。” “我会参加的。”我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红热的脸颊,希望这样能让它凉却一点,“到时候,我会陪梅尔一起去。” 雷格正拿起一块馅饼放到嘴边,听到这话他的手顿时停住了,馅饼没吃到反而吃了一惊。他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地问:“梅尔?你说的是梅尔·罗斯卡洛?” “是的。”他那副大吃一惊的表情把我给逗乐了,“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杰克告诉我,他爷爷需要人鼓励,才有动力走出家门。所以,我们就结伴而行啦。”我又喝了一口甜甜的温酒。 雷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喃喃地说道:“梅尔居然要来参加蒙拓节。派克小姐,请允许我先走一步。”说完,他急匆匆地跑回人群里。 丽莎端着一盘芝士条出现后,我好奇地问她:“蒙拓节都有些什么?” “我听说你要跟梅尔一起参加蒙拓节?” “是啊,消息传得可真快啊。”我从她的盘子里拿了一根芝士条。 “到时候你打算穿什么?”她一本正经地问。 “穿什么?”我皱着眉头说,“我也不知道,还没想过要穿什么。那天晚上,是不是所有人都会盛装打扮?” “盛装打扮?”米凯拉听到我们的对话大步走了过来,挤进我们两人中间。她穿着一件喜庆的羊毛衫,衣服上绘有圣诞图案,精致的发髻上插着一对驯鹿角,“这还用问吗?”她想打嗝但忍住了,朝丽莎的芝士条伸出手。 丽莎笑着说:“到了蒙拓节那天,人们会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我奶奶曾笑称那是乞丐装。不过,蒙拓节真正想要传递的真谛是,事物并不一定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有时,贫即富,暗即明。” 米凯拉好心建议道:“丽莎,你最好借她点衣服。否则,就她一个人穿着格格不入的衣服混在游行队伍里,会引来众人侧目的。” “游行队伍?”当米凯拉朝着红葡萄酒扬长而去时,我目瞪口呆地说,“杰克可没告诉我会有游行队伍。” 丽莎不厚道地笑了。“梅尔以前一直是游行队伍的一员,这几年才退休。如果他能回归游行队伍,那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她侧着头瞥了我一眼,接着说,“你和杰克已经和好了,对不对?” “是啊。不过,今天的事情结束后,我要去找他算账,居然给我下套。”我喝了一口手中的酒,故作不经意地问,“你知道……蒙拓节那天,他会约谁一起去吗?” “你是指约会吗?”丽莎轻蔑地哼了一声,“对此我深表怀疑。他总说自己很忙,造船厂里有忙不完的事要做,没时间想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哦。”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让自己流露出失望之色。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随口问问而已。星期六那天,我得几点开始参加游行?”我赶紧转移话题,希望她没发现我的脸红了。 “六点钟。” “何时结束?” 丽莎重新给我倒满酒,咧嘴一笑,说:“直到我们把旧年喝干为止。” * * * * * * 嗒嗒的马蹄声,怦怦的心跳声,咚咚的锣鼓声惊天动地,一股鲜血流过地球的四肢百骸。篝火轰地燃起,火焰窜动,冬青树绿得如火般耀眼。在这白昼最短的日子里,太阳昏沉沉地落山了,迎来一年当中最漫长的夜晚…… * * * * * * 众人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星期六,而它一来似乎就不想走了。这天早晨,我在家里忙着写作,小说也快结局了,再过几天就能写完。我的编辑一直坚持,要在平安夜前拿到稿子,圣诞节期间他会抽空审阅。所以,在平安夜到来之前,我还有几天时间。这本小说连自己校对的时间都没有,就要匆匆忙忙地交稿,也不知会有多粗糙。想到这里我只能无奈地苦笑。新的一年里,修改意见肯定会如雪片般飞来,我得做好挨批的准备,事先编好借口。 时针慢慢走到下午,我终于按捺不住,把电脑推到一旁,起身去换衣服。 我向丽莎借了一条深绿色的丝绒裙,它有一对如云的喇叭袖,长到能够遮住手掌,裙长在脚踝左右。腰身稍微大了点,我在腰间系上一条皮带,瞬间化腐朽为神奇。丽莎告诉我首饰佩带的越多越好。按照她教导的搭配方法,我从首饰盒里拿出几串项链,还有几只手镯。我将齐肩的头发盘到脑后,对着镜子检查成果。看来看去,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古代的祭司,也有点儿像要去参加嬉皮士①[① 嬉皮士(Hippie):60年代的西方,有相当一部分年轻人蔑视传统,废弃道德,有意识地远离主流社会,以一种不能见容于主流社会的独特的生活方式,来表达他们对现实社会的叛逆,这些人被称为“嬉皮士”。 ]的活动。在我看来,嬉皮士追求的精神与蒙拓节很相似。 黑暗从东边蔓延开来,一点点地蚕食着深蓝的天空。夜幕缓缓落下,是时候出发了。在这万分期待的节日里,全村上下亢奋不已。生性内敛的我在他们的感染下,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扑腾着翅膀激动地往光源飞去。杰克曾说,这是个无拘无束的夜晚,什么事情都可能会发生…… 佩兰没有待在它平日里最喜欢的扶手椅上,而是一反常态地坐在窗台上,乌黑的身影倒映在窗玻璃上,与窗外的夜色相得益彰。听见我在喊它后,它灵敏地转过头来,眼睛如金雀花般灿烂,如猫头鹰般锐利。它蓄势待发地坐在窗台上,似一只从远古走来的野兽,做好了捕猎的万全准备……我眨了眨眼睛,那凶猛的表情瞬间消失,它温顺地对我叫了几声,回过头去对着窗户继续冥思。 我匆匆穿过山谷,头顶上的天空从深蓝迅速转为暗黑。 有的路段一片漆黑,不得不靠手电筒照路。当走出树林的泥土路,来到造船厂的粗糙地面时,我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灯光从河边的房子里透出来,洒落在河流的水面上,像是热情地欢迎客人的到来。 “梅尔?”我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对不起,我迟到了,因为我要去……” 看见楼梯上面站着的人,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他如同从古老的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人物,头发和胡须乱得像一把稻草,眼睛隐藏在绿色的面具后面,头上顶着用冬青树枝编成的花环,花环上点缀着火红的果实,像冬日午后的太阳。一件披风搭在他肩上,垂着金色、绿色和红色的吊穗。那帝王般的表情突然有了松动,梅尔摘下脸上的面具,站在那儿羞怯地对我笑着。 “别来无恙,杰西。”他说。 “梅尔!”我突然脱口而出,却因太过震撼而短暂地说不出话来,“你看起来……太帅了!” 他一脸骄傲地收下我的赞美:“我可是万众瞩目的冬青王,不好好打扮怎么行?快上来吧。” 我跟着他走上楼,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就在服装上多花点心思了。 房子里静悄悄的,我好奇地问:“杰克在哪儿呢?他不去参加活动吗?” 梅尔将一只盒子抬起来,放到我面前的桌上,脸颊有点微红。“他已经先走了。这是我让花店的小伙子准备的。”他故意粗声粗气地说,“你想戴的话就拿去,不想戴就拉倒。” 我好奇地打开盒子,里头放着一只花环,用刚砍下的常春藤编织而成,清新的香气从盒子里飘散出来,有树脂的味道,有树液的味道,也有叶子的味道。他的花环用冬青树编织而成,而我的则用常春藤,它们的枝叶被卷成环状,四周插上光秃秃的嫩枝,在灯光下发出冷冽的光芒,像镀上了一层霜花。 “太漂亮了!”我惊叹道,“我当然会戴它。” “那就好。”他慢悠悠地把盒子拿走,表情看上去很是满足,“你还需要一个面具,我正好多了一副。” 面具遮住了我的上半张脸,再加上头顶上戴着常春藤花环,我感觉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杰西,而是由树叶幻化而成的无名精灵。我和梅尔手挽手,昂首阔步地走向游行队伍的前头。队伍离我们并不远,人们在桥上集合,手里高举着火把,宛若一条火龙,在夜里煞为壮观。火把的火焰和灯笼里的烛火在风中摇曳,人们的帽子上和衣服上缠绕着圣诞小彩灯,油纸灯笼挂在手柄上摇晃着,像一只肥大而笨重的萤火虫。 看到其他人都各就各位了,我惴惴不安地问:“梅尔,我需要做点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说:“什么也不用做,只要跟着我走到村尾—” 周围突然爆发一阵欢呼喝彩声,把他后面的话给淹没了。各种乐器齐声响起,笛声悠扬,锣鼓喧天,小号长鸣。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前移动,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着我们往山上走,来到早已人山人海的村里。 张灯结彩的村庄灯火通明,黑暗被逼得无路可退,只能躲进犄角旮旯里。街上的人们穿着千奇百怪的衣服,佩带着各色饰品,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所有村民穿着旧式的舞会礼服,外面罩着一件破烂的披风,脸上戴着各种样式的面具,有的是鸟儿,有的是野兽,有的我也说不上来,像是其他世界的奇妙生物。女人的头发上插着羽毛,系着彩带,男人的帽子上插着鹿角。当游行队伍来到村里时,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挤到街道两旁。我偷偷地打量人群,在他们当中寻找熟悉的面孔。丽莎戴着一张羽毛面具,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向我挥了挥手。我马上认出她来,努力朝她挥手示意,希望她能看见。 当我们经过村里的酒吧时,人群的规模也壮大了许多,朝山下蔓延,一直来到兰河。整座村庄散发出强大的磁场,深深地吸引着我,将我拉近蒙拓节的灵魂,令我忍不住想加入他们,在旧年将尽时彻夜狂欢。河岸上堆积着废柴和浮木,搭成一个巨大的篝火堆,恭候游行队伍来点燃它。我站在篝火堆的远处,身边围绕着各式各样的人,背后是漆黑如墨的兰河水。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却看不到杰克的身影,只听得见梅尔的吸气声。 在一片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中,我大声地问:“你还好吗?” “我还好。”他拍了拍我的胳膊,我看见他的手在颤抖,“只不过是想起了菲丽丝。我们相恋于蒙拓节,大约是在五十一年前的冬至前夜。” 我握住了他那饱经风霜的手。“今晚你又来到这里,她肯定很高兴。” 他的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冲我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没错。小杰西,谢谢你陪我过来。” 篝火堆前突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喝彩,梅尔立即从悲伤中走出来,重新变成那个高大威武的冬青王。 “我们走吧。”他轻声呢喃,迈开步子往前走,从侍从手中拿过一只火把。他将火把高举向天空,人群迫不及待地鼓起掌来,高声喝彩。接着,他放下手,用火把去点燃引火柴。刹那间,篝火堆里喷出耀眼的火焰,它们像火焰杂耍演员一样,灵活地上蹿下跳,从一块木头跳跃到另一块木头,喷涌出滚滚热浪,引得人群频频后退。 点完火后,我们走进喧闹的人群中,我扯开嗓子大声问他:“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他拍拍我的手臂,和蔼地说:“现在是你们年轻人尽情玩耍的时候。” 说完这话,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背后。我转过身去,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男人,从头到脚都是蒙拓节的装束:背心上打满了补丁,到处缝着撕烂的布条,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的围巾,脸上戴着一只黑色的面具,连眼睛都给蒙住了。正当我犹疑不决时,他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眼睛,促狭地看着我。 “杰克!”我忍不住大笑出来,“我完全没认出你来!” 他得意地咧嘴一笑:“这才是重点。” 想到就这么丢下梅尔,我有点儿于心不忍。当我回过头去找他时,他的身旁已经围满了一群嘘寒问暖的人,殷勤地向他表达节日祝福。 他凑到我耳边,悄悄说:“走吧!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大摇大摆地跑去酒吧了。”他抓住我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将我拉进人群中。 河岸上有不少卖温葡萄酒、潘趣酒和苹果酒的摊子,还有一个卖烤猪的摊子。有人在演奏音乐,有人在表演舞蹈。我和杰克站在一只火盆前,还有他的三五好友,一起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无意之中,我瞥见了打扮成狩猎大师的米凯拉,大衣里露出一条狐狸尾巴。杰克则看见了丽莎的侄子彼得,穿着一套黄色的酒会礼服招摇过市,艳丽到令人咋舌。杰克的朋友看到了罗杰,他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戴着华丽的威尼斯面具。他身边围着的那几个人,我在圣艾伦节夜里见过。当他们告诉我罗杰也在时,杰克将手放在我肩膀上,似乎是担心我的心情会受到影响,但我其实并不在意。今晚的我无比快乐,只想沉浸在这无边的欢乐中,没有时间去想特雷曼诺家的人。 一杯酒下肚后,第三杯第四杯也下肚。我挽住杰克的手臂,在人群中迂回穿行。我们来到一座邮政信箱前,他助我坐到信箱上,好让我越过人群的肩膀看表演。他的双手体贴地放在我腰间,好让我坐稳,不必担心会摔下来。夜越来越深,我们也离彼此越来越近。我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白衬衫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也能感觉到他的嘴唇,清楚地知道它在哪里。他弯下腰来,凑近我耳边轻声说话,嘴唇近在咫尺。每当眼神在空中相碰,我们的目光会胶着在一起,似有千言万语在传递。然后,其中一人先笑了笑,率先转移开视线,打破这含情脉脉的对视。 身边的人群双双欢快地跳起舞来,我欣然握住了杰克伸出的手。那一瞬间,我幻想着拉起他的手,跑到一个灯火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恣意地徜徉在美酒和音乐中……就在这时,丽莎的丈夫在人群中朝我们挥手,打破了我的遐想。跳舞的人们手挽着手,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将我和杰克吸了进去。很快地,我和杰克被冲散了,与我手拉手跳舞的变成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当意识到自己跟所有人跳舞的方向相反时,我们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在这乱无章法的圆圈舞中,人群中伸过来一只手抓住我,将我从圆圈中拉出来,而我心甘情愿地跟随着那只手,任由它将我拽出人群。 有的火把已经几乎快熄灭了,房子的墙角完全被黑暗占据。这时,我的心里有一道邪恶的声音在喊:真是天助我也!我被路边的缘石绊了一跤,杰克眼疾手快地拉住我,将我的身体扶正。刚刚跳完剧烈的舞蹈,我们两人都气喘吁吁的。我大笑着告诉他,刚才我完全跟不上大家的舞步,而他则朝我靠了过来,将我压在墙上,急切而用力地亲吻我。 我的心中隐隐有种不对劲的感觉,虽然我一直渴望这一刻发生,但是……我总觉得哪里错了,让我忍不住想退缩。当我闻到一股熟悉得可怕的香时,这才意识过来我刚才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 我赶紧将脸移开,愤怒地吼道:“你在做什么?” 我出手用力一推,亚历山大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狼狈地喘着气。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脸上戴着一副黑色面具,和杰克的装束如出一辙。 “杰西,别这样。”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朝我又走了过来,伸出手想抚摸我的脸。 正当我要推开他时,他的背后突然出现一道身影。杰克正站在跳舞的人群外,手里拿着一副黑色的面具,直直地看着我。我的一颗心直往下坠,亚历山大又一次俯身过来,我用力推开他,却为时已晚。杰克已经转身消失在人群中,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 我想要转身跑向他,却被亚历山大拽住了手。“杰西,求求你。”即使隔着一臂之远,我也能闻到他嘴里酒气冲天,“你看起来真美,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这一次,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他踉跄了几步,栽倒在地上。我懒得跟他多费唇舌,转身挤进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挤进尽情扭动身体的人群中。各种声音盘旋在我四周,我突破重重人海,穿过街道来到对面,却已知道来不及了。 * * * * * * 昏暗的12月,大地低眉垂首,无声地等候,等候夜狩灵从天边掠过,似雷声隆隆隐去,消失在天际;等候旧年垂垂老去,似晨间的缭绕轻雾,太阳出来就灰飞烟灭;等候新年的曙光乍现,如初生的婴儿呱呱坠地。当世间万物处于完美的平衡之中时,它则潜伏在暗处,无声地等候着。 * * * * * * 12月22日,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如流水般迅速逝去。我从睡梦中醒来,头痛得快要爆炸,心脏也隐隐作痛。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亚历山大的吻,落在我的唇上,酒精的味道钻进我的鼻腔。杰克突然出现在我们背后,眼神一瞬间从惊讶变成失落,黯然转身离去,脸上挂着受伤的表情……我懊恼地闭上眼睛,将头埋进枕头里。昨晚,我的心思全放在杰克身上,没想到亚历山大也会出现。我应该看清楚拉住我的人是谁,不该那么轻易地就跟着他走。我应该跑得再快一点,追上杰克的脚步,及时向他解释清楚。到了第二天中午,误会早已结成冰,再想敲碎可就难了。 我悲伤地推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昨晚,我哭着将衣服扔在地板上,常春藤编织而成的花环被随手扔在衣服堆里,原来饱满的叶子已经枯萎,暗淡无光。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昨晚哭得一塌糊涂,眼睛肿得跟鱼泡似的,眼袋下面还留有残妆。 我现在没脸见人,也还没准备好面对新的一天。看见我起床了,佩兰跟往常一样叫来叫去,焦急地等待它的早餐。不过,今天的它没有叫得那么大声,也没有催魂似的叫个不停,似乎连它也感觉到了,今天的我需要这个世界温柔相待,让我清静片刻。我没有陪它一起吃早餐,而是套上靴子,往浴室走去。经过海思凯茨夫人的修理,热水器倒是能用了,但还是会发出顽固的当啷声,仿佛有一只淘气鬼躲在里头,搞出各种怪响来吓唬人。哗哗的热水从水龙头里流出,热腾腾的水蒸气蔓延开来。这暌违已久的水蒸气,让一早就愁眉苦脸的我心情好了一点,甚至差点儿开心得笑起来。我三下五除二地脱掉衣服,站在冰冷的地板上瑟瑟发抖,趁热水冷却之前赶紧站进去,从头到脚用力地擦洗自己,想把昨晚的记忆从我身上洗去,却没有成功。 这个时候我应该闭关写作,在圣诞节来临之前,好好锤炼小说的最后几章内容。可我做不到,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找杰克,告诉他昨晚发生了什么,即使这意味着我要主动向他表露心迹,而且是在如此尴尬的时候。我朝河岸的方向走去,脑子里排演了几十种可能发生的对话。到了树林中的空地,佩兰之石兀自矗立,样子与平时无异,只不过空气中隐隐有种疲乏困倦的感觉,仿佛为了等待谁的到来,它一直睁着眼睛不敢睡去。经过一晚的等待后,眼皮现在沉重得快要合上。 离造船厂越来越近,我开始紧张得有点胃疼,却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切都会雨过天晴的,也许十分钟过后,我就会坐在家里的餐桌前,嘲笑自己过于紧张。我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门前,强迫自己不要退缩。 我敲了敲紧闭的门,里面毫无反应。都已经日上三竿了,他们肯定起床了吧?正当我打算继续敲门时,房子旁边传来了脚步声。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待那声音向我靠近,心脏怦怦地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儿冲出去。 “杰克……” 梅尔抱着一捧柴转过墙角,在太阳下眯着眼睛,步履缓慢、小心翼翼地走着。看见出现的人是他,我硬挤出一抹笑来。 “你看起来精神头也不太好。”我突然出声冲他说。 “杰西。”他惊讶地睁开疲乏的眼睛,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峰,接着迅速换上笑脸,看来他知道我们之间出了问题,“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乐意至极。”我帮他推开门,提到杰克的名字时,我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问:“杰……克在吗?我有话想对他说。” “恐怕不在。”梅尔放下手里的木柴,“哎哟”地呻吟了一声,“他一大早就出去了,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毅力,这么早就能从床上爬起来。” “哦。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吗?也许我可以在这里等他。” 梅尔摇了摇头,苦笑着说:“看上去不像马上能回来的样子,他去机场接他姐姐了,至少他留下的字条是这么说的。” 我紧紧咬住嘴唇,将眼泪逼回去,郁结在胸口。“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梅尔问,“昨天离开村里时,杰克摆着一张雷公脸,什么也不肯说。” 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我赶紧背过身去,不想让梅尔看见。 梅尔用手环住我的肩膀,说:“你哭也没用,还是别浪费眼泪了。不管出了什么问题,最后都会没事的。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 我点了点头,泪水像潮水一样,擦干了又涌上来。“只不过是个小误会,”我操着浓浓的鼻音说,“我如果不解释的话,杰克……肯定会想歪的。” “别急,杰西。就算他倔强得像一头牛,这个家他总归是要回的。” 梅尔的形容令人想发笑,我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试图挤出一个笑容。 他接着说:“好了,这大好的节日不适合哭哭啼啼的,你不是说有家人要来吗?” 我抽了抽鼻子,说:“是啊。他们会坐火车在平安夜里过来。” “我猜,在他们到之前,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梅尔实事求是地说,“没时间为我那傻孙子哭鼻子。” “等他回来的时候,你能告诉我吗?”我退而求其次地问。 梅尔爽快地承诺道:“我会的。赶紧进来喝口茶吧。我这会儿还宿醉着呢。” 开口问梅尔要杰克的号码让我有点难为情,不过他还是热心地把号码给了我。离开造船厂走在回小屋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该对他说什么。走进林中空地前,我盯着手机上的寥寥数语,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几句话。 杰克,对不起。我们能谈谈吗?—杰西 这寡淡生硬的文字不足以传达我的感情,但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按下了发送键。 虽然梅尔说过,圣诞节期应该要欢天喜地的才对,可我却静不下心来好好做事,才打了几百个字就坐立难安。我在房间里焦虑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找借口跑到外面去,在信号更好的地方查看手机,期待能收到某人的回复。一个下午过去了,天边已经微微泛黄,我终于收到一条短信,却不是我期待的人发来的。 昨晚的事我很抱歉。我喝得太醉了,才会那样冒犯你,可我知道这不是理由。对不起。—亚历山大 他的道歉并没有令我更好过,反而一时冲动地回复他: 这种话请你对杰克说吧。 佩兰也跟我一样,局促不安地走来走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才刚在扶手椅上坐下,又警惕地跳到地板上,烦躁地摇着尾巴。空中突然响起静电的噼啪声,吓得它毛发竖立,如惊弓之鸟。等到夜幕完全落下,我们已经被自己弄得筋疲力尽,颓废地坐在扶手椅上,无精打采地盯着壁炉里的火焰。 “这真是太可笑了。”我告诉它,“梅尔说得对,我不能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坐下去,只会愁眉苦脸。这样根本无济于事。” 想通以后,我突然来了精神,起身去把门打开。台阶上放着一把冬青树枝,昨天才去树林里砍下来的,在室外放了一晚有点受潮了,散发出冬青树浓郁的香气,渗透力十分强大,正是我梦中闻过的味道。我要用冬青树枝来装饰小屋,还要挂上琳琅满目的装饰物。等我的家人一到,亲眼看见我这么用心地布置圣诞节,他们就会意识到,我有多喜欢这个地方。到时,我会邀请他们坐在壁炉前,一边尽情地吃吃喝喝,一边向他们讲述我这段时间的经历。房子里将会充满圣诞节的味道,有橘子和香草的香气,有藏红花和葡萄酒的味道。圣诞节那天,佩兰会在地板上追着纸片和彩带玩,逗得所有人开怀大笑。 我不亦乐乎地幻想着圣诞节的情景,不自觉地哼起了梦中听过的小调。 “科林,科林。”我来到壁炉前,一边摆放冬青树枝,一边哼着梦中的小调。 接着,我走到板条箱旁,把放在里面的装饰品一个个拿出来。佩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脑袋枕在两只前爪上,仿佛正在沉思中。我从箱子里拿出几颗玻璃球,几个被撞得微微凹陷的金属饰品,还有几个褪色的木头挂饰,有的是船,有的是国王,有的是牧羊人。我将它们挂在圣诞树上,组成一支热闹的圣诞游行队伍,沐浴在五角星的光芒下。最后,我把绿色的圣诞球挂在中间,如众星拱月般被簇拥在中间,如一扇窗向人们展示不同的世界。 平安夜那天终于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天空慢慢变得清晰明亮。我打开窗户往外张望,山谷美得如梦如幻,瘦削干枯的枝头上结满密匝匝的霜雪,像一根根银条悬挂在树上,在冬日微弱的阳光照耀下,闪着银光。一株株小草的叶片上披着一层硬实的霜衣,鹅卵石之间的小水坑一夜之间冻结成冰,就连时间也被冻结了。佩兰好奇地跑到我身旁,用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几下。没过一会儿,我们双双躲回屋里,坐在温暖的壁炉前吃早餐。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小心地吃着吐司,不让面包屑掉到干净的地板上。为了不去想杰克,我将精力全放在打扫房子上,不仅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也将房子打理得焕然一新。壁炉里的炭渣清理干净了,桌子也擦得一尘不染,在炉火的照耀下,各式各样的圣诞装饰品闪闪发光。楼上的房间里,床铺早已打点好了,叠放着层层被毯,等待客人大驾光临。激动人心的圣诞夜一过,他们就能躺进楼上的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现在,我只需静候他们到来。 锃亮的天空令我的心情明亮了许多,我将厚围巾往脖子上一绕,把笔记本电脑放进背包里。小说的初稿总算赶完了,保存在电脑的硬盘里,等待连接上网络后发送出去。 “今天可是平安夜。”我语气坚定地告诉佩兰,“我也得放松下才行。如果杰克依旧冥顽不化,听不进我的解释,那可是他自己的损失,对不对?” 佩兰对此不做回答,只是抖了抖一只耳朵,耐心地蹲在门前。等我准备好了以后,它跟随着我一起出门。这几天它走路有些缓慢,外面天寒地冻的,我担心它的行动会更加迟缓。不过,无论我怎么劝它回去,它都不予理会,固执地陪我往前走,柔软的肉垫踩在地上,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它表现得异常安静,这么文静一点儿也不像它。我们来到林中空地后,我弯下腰来挠挠它的耳朵,直视着它的眼睛,想知道它是否安然无恙。它的眼神隐忍而深沉,似乎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却不动声色。它今天的表现怪异极了,令人忐忑不安。那一瞬间,我心急得张口问它怎么了,却忘了它只是一只猫,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它用头蹭了蹭我的手心,在地上坐了下来,留我一人独自前行。当我回过头去看时,它依旧雷打不动地坐在原地。透过佩兰之石的圆孔,我可以看到它的两只眼睛正注视着我。不知为什么,我不自觉地举起一只手,朝它挥手告别。 村子里好不热闹,孩子们放寒假了,大人们也不用去上班,亲戚们纷纷上门问好。每家每户都在家里摆好了圣诞树,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家里,把圣诞树照得熠熠生辉。各家的门上挂着冬青树枝,圣诞红,还有彩带。就连河边的船也纷纷换上新衣,船桅包了一层金银箔。 天气十分寒冷,许多行人躲进咖啡店里,捧着一杯热巧克力捂手。我往最里边的座位走去,费了一番力气才挤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来以后,我连接上店里的无线网络,快速地在邮件正文里打下几行字,告诉编辑文稿写得略为仓促,最后祝福他圣诞节快乐。按下发送键后,邮件成功投递出去,我也舒了一口气,心里顿感轻松许多。 虽然我决定要好好地过圣诞节,但总忍不住会想起杰克。每当窗外有人经过,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朝布满了雾气的窗户瞧一眼,希望能在嘈杂的人流中听见他的笑声。最后,我强打起精神从座位上离开,把它让给三位老妇人。往杂货铺走去的路上,我的手机嗡嗡地响了。 嗨,姐姐。伦敦天气太恶劣了!火车出发时间推迟了,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发车。—X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对他的乐观表示怀疑。先前我没有注意到天气正在转变,云霭越聚越厚,灰蒙蒙的,似一团潮湿的羊毛,遮蔽了整个天空。杂货铺里的客人挤在狭窄的过道里,侧着身子从对方身后穿过,去拿店里仅剩的零星商品。幸好我提前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采办好了,昨天让雷格的侄子开着四轮摩托车送到家门口。 “派克小姐。”看见我走进店里,雷格冲我露出和蔼的笑容。他的头上戴了一顶圣诞精灵帽,正好弥补了秃头的缺陷,“昨天把货送到你家了,东西应该都完好无损。你和佩兰没把它们吃光吧?” “那倒没有。”我大笑着说,“只是顺路过来跟你说一声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派克小姐。我记得你说过,你家人会从伦敦过来?” “他们已经上路了,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伦敦天气不好,我想大家都知道。” 这时一个穿着厚重大衣的男人走了过来,把一瓶雪利酒“砰”地放到收银台上。我朝他看了一眼,认出他是那几个卖鱼给我的渔民之一。 “是啊,天空乌云积聚。”他大声而肯定地说,“就算下起雪来我也不会惊讶。” “下雪?在康沃尔这地方?”我哼了一声,不信地说,“我才不信哩,除非亲眼看到。” “根据我的判断,今晚你就能见到了。”男人信誓旦旦地说着,并将酒塞进衣服的大口袋。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说:“圣诞快乐,派克小姐,还有……它。” 当我走过那座小桥时,冻人的冷气升腾而起,在河面上流动。虽然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要赶紧回到家里,但还是忍不住绕了远路,想在回家之前再去一趟造船厂,就算他们可能已经动身去杰克父母家。当我来到造船厂后,整个地方有种人去楼空的感觉。那歪斜不对称的窗户,平日里总是透出温暖的灯光,现在却黑漆漆的,工坊和棚屋里也悄然无声。万一家里会有人呢?我不死心地敲了敲门,但是无人应答。 我有点伤心地走回树林里,往恩斯尤尔的方向走去。明明离晚上还有好几小时,天色却越来越阴暗,阳光似乎被天空给吞没了。我感觉吸进肺里的空气很浑浊,仿佛隔着冰层的裂缝,呼吸那点稀薄的氧气。就在我跳进林中空地的那一刻,所有的声音消失了,仿佛巨龙吸水一般被吸走了。 店里的渔民说的没错。 在赤裸的大地之上,在佩兰之石的上方,轻飘飘的雪花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好似蝴蝶在空中轻盈地旋转着。我看见有几片洁白的雪花,率先落在古老而沧桑的地面上。我仰起头来,任凭雪花落在我的脸颊上,落在我的眼睛上,瞬间即被融化。这时,我听见一道又一道纷乱的声音,迅速地从我耳边一闪而过。 有低喃声,有尖叫声,有哭泣声,有浅唱声,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微风般从我耳边划过。虽然我听不清楚那些破碎的言语,但我知道它们是属于这座山谷的声音,恩斯尤尔将它们珍藏了起来,几百年后将它们送回人间,成了现在在我耳边回荡的声音。 在这片土地上,曾有人用刀子在石头上刻下誓言,曾有人在树林里发足狂奔,曾有人策马奔腾,曾有人放声歌唱,曾有人泫然泪下。这些故事如电影胶片般一幕幕展开,只有它贯穿始终:沧桑的眼睛,浅黄的瞳孔,如鹰般锐利的眼眸。我一直以为是我的想象力在作祟,才会在每个梦境中都看到它,万一事实不是如此呢?万一千百年来它一直守候在这里,保护着这座山谷呢?还有……我睁开眼睛。今晚注定是个不寻常的夜晚。今晚是平安夜,是圣诞节期最重要的日子,如同火焰正中心燃烧着的木头。以前的人们曾认为,在这天夜里人间与地狱的边界将会变得模糊,地狱的鬼魂将会重返人间,在人间游离。 忽然之间,我想起今早佩兰那奇怪的眼神。它坐在林中空地,坚持目送我离开,仿佛知道大限将至,坦然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而我身后的石头也在暗自等待着。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它看上去比平时大了些,赫然耸现在林中空地,心急难耐地等候平安夜的降临。朵朵洁白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与那深灰色的大石形成鲜明对比。一种不祥的预兆涌上心头,我轻轻喊了一声“佩兰”,开始朝小屋跑去。 * * * * * * 有了打火石,也就有了火焰;有了燃料,也就有了熊熊大火。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会有希望。大地知道,希望才是最好的引火柴…… * * * * * * 终于到家了,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腹部有阵阵刺痛感传来,茫茫大地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雪,菜园子的矮墙被雪花染白了,屋顶蒙上了一层白雪。我赶紧走进去,将身后的门关上。屋子里没有任何变化,保持着我离去时的模样。 “佩兰!”我大声叫它的名字,却没有听见它欢快的打招呼声,也没有听见它不悦的嘟囔声。壁炉前的扶手椅上空无一物,我伸出手摸了摸,上面的垫子是凉的。 我又叫了一遍它的名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仔细聆听,希望能听见它的爪子落在楼上的木地板上和蹦蹦跳跳地从楼上跑下来的声音。我把所有它睡觉时喜欢去的地方都看了一遍,包括窗台和地毯,却还是没有找到它的踪迹。我甚至跑到外面的浴室看了一眼,以防它被意外地锁在里面。 “佩兰?”我站在门口大喊,“砰”地打开一罐金枪鱼。这是个百试不爽的方法,每次这么做都能成功将它引出来。这一次却失灵了,山谷里除了簌簌飘落的雪花,再无其他声响。我重新把门关上,脑子飞快地转动着,闪过各种最坏的预感。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告诉自己还有卧室没检查过,也许它就在卧室里酣睡,没有听见我在喊它。 我两步并作一步爬上楼,木质的台阶在我脚下嘎吱作响。我莽撞地冲进那间曾被当作杂物间的卧室里,房间里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被子整齐地叠放在床上,窗台上空无一物。我又跑回自己的卧室,每个角落都翻找了一遍,却因为走得太急,砰地撞上床尾那只木箱。 “见鬼!”我痛得低咒一句。它不在床上,不在角落的衣服堆里,不在这间房里。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涌上来,却不是因为刚刚那一下撞得太疼了。绝望至极的我想着,它很快就会回来的,随时都有可能会在紧闭的门上磨爪子,或者从厨房的窗户跳进来。虽然内心深处惶恐不已,我却没来由地确信,肯定有什么事情出错了。 箱子被我踢歪了,我将它重新摆正,摸着木头表面上的抓痕,想必这是佩兰年复一年地磨爪子后留下的杰作。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露出半截来,我的手指在箱子上游走时恰巧碰到它。我低下头来查看:那是一块方形的木头,被岁月侵蚀成黑色,几乎与木箱子融为一体。我抓动它左右晃动,松动后拔了出来。它的一头被削尖了,似乎是用来钉住这只箱子的。我盯着它看,心跳莫名加快。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箱子的钥匙,万一根本没有钥匙呢?也许这只箱子就跟恩斯尤尔的其他事物一样,用截然不同的方法保守它的秘密? 我毫不迟疑地伸手在箱子另一头摸索着,果然摸到了一样的木头,向外延伸出半截。哐当一声,它也掉在地板上。在昏暗的光线中,木箱子那两只昏昏欲睡的眼睛盯着我。我把手放在它的盖子上,将它打开来。 昏暗的房间里突然有了色彩,一条缝着绿色、褐色和灰色线条的棉被,被人小心地折叠好后放入箱底。棉被上放了一样东西,令我几乎忘了呼吸。那是一张乳白色的信封,上面写了寥寥几个字: 亲爱的陌生人 我的手不自主地伸了出去,将信封拿起来,毫不迟疑地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满是令我熟悉的字迹,日期是一年前的平安夜。 亲爱的陌生人: 我怀着喜悦之情写下这封信,希望你在阅读时也能和我有一样的心情。当你读到此信时,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如果我还活着,你也不是陌生人,而是我的侄子梅尔或者韦林夫人,在房子里鬼鬼祟祟地找东西,那么请你就此打住,把信放回去,这不是写给你的)。 这封信是写给你的,我亲爱的陌生人。在我深爱的恩斯尤尔,我希望你已开始发现这座山谷的美妙。我之所以说“已开始”,是因为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却仍然无法窥尽它的秘密。有时,这里什么事也没有,几个礼拜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去。然后,我的眼前会突然闪现出草地上的露珠,我的耳边会突然出现乌鸦的叫声,我的鼻子会突然闻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藏红花的味道,还有雨水的味道。在这之后,我会短暂地消失无踪。待到我回来之际,我对这个地方又多了一丝了解。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有同样的遭遇,这座山谷用它的方式,让我感觉到它。我相信它也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让你感应到它。 最重要的是,你肯定已经和它打过照面。如果你有幸读到这封信,这就意味着你已经获得它的默许,否则我猜你在这里熬不过一宿,就会收拾包裹走人。你会发现,佩兰识人的眼力很好。我充分信任它,由它来决定你是否适合这里。与此同时,我也相信你会好好照顾它,正如我做过的那样。在这之前,我母亲也是这么做的,还有我父亲的家族。 我心里有种预感,这将会是我在恩斯尤尔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一旦旧年结束,新年来临,我会开始准备后事。而我希望你会是接替我的人,和我一样守护山谷,并照顾好佩兰,让它有家可归,有炉火驱寒,不要让它沦为野猫。我希望你拥有一双不同于我的眼睛,一个不同于我的名字。不要像我这样,被五百年的痛苦和积怨纠缠不休。我曾想把那个男人带来这里,让我的孩子冠上新的姓氏,让他的血脉永远流传下去,然而事与愿违。我想,我只能把此重任委托给你了。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不知窗台上是否落着夏日的阳光,屋檐下是否滴着秋日的雨水,大地上是否结着冬日的冰霜。不管你身处哪个季节,我都提前祝你圣诞快乐,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祝他人圣诞快乐。如果你想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再看,那么你可以等圣诞节到了再拆开。我相信你已经发现了,这是整座山谷最不寻常的时节。不要害怕,请带着我的祝福,守护好这里,守护好佩兰,正如它曾守护过我的那样。它曾守护我多年,也将在未来的日子里守护你。 已故之友 托马西娜·罗斯卡洛 我凝视着纸上的文字,耳边响起了托马西娜的朗读声。我想象着她坐在楼下的餐桌前,每写完一句话就活动一下僵硬的指关节,脑子里幻想着读到这封信的人会是谁,会有什么颜色的眼睛,会是什么脾性,会叫什么名字…… 我紧紧抓住信纸,一遍又一遍地读它,真希望我能给她回信,或者我的话能传到过去,告诉她我就在这里,我能理解她所说的一切。 腿上的酸麻感将我拉回了现实,我迅速地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窗外的光线暗淡了许多,天空变成了暗紫色,像身上的瘀青。这会儿还不到晚上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在摸过平整干燥的信纸后,手里的手机显得厚厚的,容易打滑,触感有点奇怪。我惊恐万分地盯着手机上的时间,当我坐在地板上阅读托马西娜留下的信时,一小时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整整一小时,窗外的雪花兀自飘零,天地间光线越来越暗,佩兰依旧没有回家。除此之外,有人给我发了好几条短信,打过好几通电话,我却浑然未觉。它肯定是在偶然间接收到信号,在我的口袋里响了又响,我却像个木头人似的,完全没有感觉。 我的眼前闪过几个令人失望的字眼:延误、铁道维修、取消。我赶紧冲到窗户前,心急地按下拨号键,祈祷现在还有信号。电话一拨通,我姐姐立刻就接听了。 “你刚才去哪儿了?”她厉声问道,声音断断续续的,“我不停地在打你电话!” “对不起,我刚才看到……算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被困在半路上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焦虑,“火车在史云顿郊外停下,具体是哪儿我不知道。这场暴风雪把一切都搅黄了,杰西……” “安娜,冷静一点。母亲在吗?” 电话那头一阵窸窸窣窣,手机几经转手,最终来到母亲手上。 “杰西敏,现在情况不容乐观,我们开始担心起来了。”母亲的声音是那么熟悉,熟悉得让我想哭泣,想跨越千山万水去拥抱她。 “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听见她在电话那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杰西敏,铁轨被积雪封住了。这场大雪害得所有交通都瘫痪,我们乘坐的这趟火车已经一小时没有移动过了。司机说也许今晚火车能送我们回伦敦,别的就不用奢望了。”说着说着,母亲的声音突然变了,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亲爱的,我很抱歉,我们该早点出门的。” “没事的,妈妈。”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用平静的语气说,“这不是你的错,而是天气的错,我猜现在没人想要圣诞节下雪了。” 听到这里,母亲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在她的笑声中,我听见了抽鼻子的声音。 我告诉她:“希望你们能安全返回伦敦。也许你们可以在节礼日①[① 节礼日:圣诞节次日或是圣诞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 ]那天过来,那时铁路应该早已疏通了。” “那这几天你该怎么办呢?”她的声音听上去极度悲痛,“我们不能留你一人独自过圣诞节。” “我不是自己一个人。”我故作轻松愉快地说,心里却充满了担忧,“家里还有佩兰,你记得吗?明天它会陪我一起过的。” “我说的是人类朋友,杰西敏。你的那位新朋友呢,就是造船厂的小伙子?你能去他家里,和他家人一起过节吗?” 为了不让她担心,我撒谎道:“当然可以了。我保证我不会有事的,家里的火鸡也会好好的,它还能多存放几天,坚持到你来的时候。” 她似乎又说了什么,可惜这时信号变弱了,我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把手机紧紧地按在耳朵上,努力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 “妈妈,我爱你。请你不用担心我。” “我也爱你……”她的声音突然断了,手机嘀嘀地叫了几声,接着就彻底没了信号。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手机始终紧贴着耳朵,没有放下来过。我以为这会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圣诞节,象征着新生活的开端,我将会在这里与我最爱的人分享这段生命旅程。然而,我爱的人一个也不在,甚至连佩兰也去向不明。 守护好佩兰,正如它曾守护过我的那样。 我的视线游移到窗外,外面的世界已经漆黑一片,灯光透过卧室的窗户照出去,打在旋转而下的雪花上。我听见狂风从外面呼啸而过,佩兰绝无法在这冰天雪地里存活,我只有一次机会。 我来到前门,取下挂在门上的大衣,脚上穿好靴子,疯狂地四处寻找手电筒。我在书柜里找到一把手电筒后,猛地一把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入黑夜中。 一堵肉墙挡在门前的路中央,黑黢黢地站在雪中。我害怕得差点尖叫起来,那人将戴在头上的帽兜掀开,手电筒照亮了他浅褐色的眼,还有他冻得苍白的脸。 “杰西。”杰克开口说道,“我……” 我突然扑上去,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我再也无法隐藏对他的感情。在那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瞬间,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接着,他伸出手来紧紧地抱住我,两人的嘴唇本能地相碰在一起。当他回吻我时,一股喜悦涌上我的心头。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脖子,最后捧住我的脸,手指插入我的发。沾在外套上的雪花融化了,令外套变得又冰又湿,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们的嘴唇不停地寻找着彼此,相碰的每寸肌肤都让我觉得像火烧一样。最后,我不得不先停下来,把脸埋在他胸口。 “对不起,杰西。”他喘着粗气含糊不清地说,“我真是个傻瓜,看见你和亚历山大在一起,我就……” “我和他之间什么也没发生。”我努力抬起头来看他,“永远都不会。” 杰克笑了一下,抚摸着我脸颊上的一缕碎发。“我知道的。他给我发过一条短信,和我解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还说他不想看你孤苦伶仃地过圣诞节。我一收到那条短信,就立刻开车赶来这里。”他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诚恳地说,“对不起,我应该早几天过来。” 他弯下腰来,又亲吻了我一遍。这次的吻更加深长,我多想任由自己迷失在这吻里,可这么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见到杰克我很欣慰,可是托马西娜的信,被大雪困住的家人,还有佩兰都令我担心不已。眼泪又一次涌上来,悲伤堵在我的胸口。 杰克移开他的嘴唇,一脸担忧地问:“杰西,怎么了?” 我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对不起,是……佩兰。我怎么也找不着它。我知道它肯定是出事了。”我期待他能告诉我不要担心,告诉我佩兰安然无恙,然而我等到的却是他血色顿失的脸。 “佩兰不见了吗?”他说。 “它不见了。”我抓住他的手臂,“为什么会这样?你是不是曾听说过什么?” 他摇头说道:“没有,只是一些老故事。” “我得去找它。”我后退了一步,希望他能阻止我,然而他没有,只是重新戴上帽兜。 “现在外面很恐怖,让我陪你去吧。” 我们一起在黑暗中行走,夹着雪花的寒风刮得我们的大衣猎猎作响,扇在我们的脸上,打得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疼。我用手电筒照亮前方,杰克则仔细查看四周的路面。 “佩兰!”我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呼唤它的名字,我的嗓子被寒风呛到发不出声来时,杰克会接替我继续呼唤它的名字。我们都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希望能在咆哮的暴风雪中听见它的回应。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们来到了溪边的浅滩。溪面上正在结冰,从溪岸往水中央蔓延。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我们义无反顾地往前走,慢慢地来到一处山坡,山路往山坡下延伸,指向那片冬青树林。就在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突然击中我的心脏,我的头脑也变得异常清晰……我毫无预兆地撒开腿狂奔,奔跑中被隐蔽的树根绊倒了几次。漫天飞舞的大雪挡住了我的视线,手电筒的光线晃动得十分厉害,我的眼里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我听见杰克在喊我,可我却没有就此止步。 冬青树林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黑暗中,我踉踉跄跄地停住脚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焦急地用手电筒去照地面。光线打在一道浅浅的足迹上,是爪子的形状,前面又出现另一道……我跟随着雪地里的足迹走去,心中隐约猜测到了它们的目的地。 石头底下,一团黑影躺在雪地上。手电筒从我手中滑落,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它身前。 “佩兰!”我跪在它面前,它躺在坚硬而冰冷的土地,雪花飘落在它身上,几乎快将它埋住。我扫掉它脸上和耳朵里的雪,希望它能突然跳起来,像平时那样喵喵叫着向我打招呼。可是,它的眼睛始终闭得紧紧的,身体纹丝不动。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地寻找它的气息,也无济于事。它的呼吸已经永远地停止了,胸腔也不再随呼吸起伏。我举起它的爪子,它们在我手里无力地耷拉着。我固执地将它抱进我的怀里,希望用我的体温来温暖它,虽然我知道早已无力回春。 它已经死了。 * * * * * * 平安夜的降临模糊了界限,午夜与晨曦交融,土地与记忆交融,石头与灵魂交融。在跳跃的炉火中,新旧交织缠绕,过去、现在与未来同时存在。比这更令人惊叹的是,如在岸边泛起的浅浅的、稍纵即逝的涟漪,人的心灵宽阔到足以包容万物。 * * * * * * 我不知道杰克何时将我扶起,用他的手臂紧紧地抱住我的肩膀,扶着我的身子走过这漫漫长路。回到屋里后,他从我手中抱过佩兰,用一条毛毯包裹住它,仿佛它正在毯子里熟睡,然后把它放在厨房的地板上,靠近它吃饭的盘子。我的灵魂像是已经脱壳,找不到回去身体的路。直到一条毯子落在我肩上,我才慢慢回过神来,看见杰克正一脸担忧地盯着我。 我面如死灰地告诉他:“你该回去了,今晚是平安夜,你的家人会想念你的。” 他在我身旁坐下,苦笑着回答我:“我并不这么认为,过去几天我的脾气十分暴躁,他们肯定早已受不了我了。” 他话锋一转,问起我的家人:“你的家人在哪儿呢?我以为他们一早就到了。” 我将头往椅背靠去,闭上眼睛无力地说:“他们来不了了。因为大雪封路,火车全取消了。” 杰克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旁边传来别的声响,我睁开眼睛看见他正在解鞋带。 “你在做什么?”我听见自己在问。 “我不能留你一人在这里过圣诞节,而且现在外头雪下得太大了,我想开车回去也不可能。” 他脱下一只湿透了的袜子。 我的眼中盈满泪水。“你不用刻意这么做的。” 他凑了过来,捧起我的脸亲吻一口,言简意赅地说:“杰西,我要留下来。” 我回到楼上,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换上干净的毛衣和裤子。床尾的木箱子还开着,托马西娜的信就放在床上。我来到木箱子前,把里面折叠起来的棉被抱出来。被子很重,冰冰冷冷的,有雪松的味道。我把它还有信纸一起带到楼下。 我先是将信递过去,语气平静地说:“今天下午我发现了这封信,就藏在床尾的木箱子里。之前我一直没能打开它,今天却在无意间找到了打开它的方法。” 杰克迅速地把内容浏览了一遍,最后才看到我手上的棉被。 他接过我手中的棉被,喃喃地说道:“我以前曾见过这个。我小的时候见过它一次。那是在某个夏日,我的父母不在家中,艾米去朋友家过夜。当时,奶奶生病了,爷爷不得不带她去医院,就剩我一人留在造船厂,没人有空照顾我,于是我就被送到了这里。托马西娜给我铺好了床,还拿出这床被子给我盖……”他将被子抖开来,放在破旧的地毯上。 我从没见过这么五彩斑斓的被子,用各种碎布拼接而成,虽然颜色各异,却是属于恩斯尤尔的颜色:灰色、绿色和褐色。绸缎和石头的颜色一样,亚麻布和冬日天空的灰蓝色一样,金线锦缎和屋顶青苔的颜色一样。被子上面的绿色有十几种色调,它如水草般光滑,如新芽般翠亮,如冬青树般华实。被子中间缝着一片黑天鹅绒,边缘用针线勾勒出弯曲的线条,黑天鹅绒的中间还绣着两个黄色的圆圈,绣的是谁不言自明。 我抚摸着被子上的图案,这些黑天鹅绒跟佩兰耳朵上的毛一样柔软,令我不禁又红了眼眶。为托马西娜,为佩兰,为这片山谷而热泪盈眶。杰克坐下来,将我抱进怀里。如果是在几天前,他这么柔情蜜意地对我,我肯定会乐得手舞足蹈。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悲喜交加。 我靠在他肩上低声说:“到时,我恐怕不得不离开这里。托马西娜立下的条款,只有佩兰活着才有效……”我再也说不下去,只能紧紧地抱着他。 他把下巴放在我额头上,安慰我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杰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将被子拉了起来,盖在我们两人身上。在炉火的照耀下,被子表面发出的光泽,让我想起了第一天来山谷时的情景。在风雪中走过一遭后,一定是这温暖的炉火抚慰了我,让我就这么坐在地板上靠着扶手椅,倚在杰克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 * * * * * 冬青树枝的清香充满了小屋,那是冬天树木特有的味道。外面的冷风偷偷从烟囱溜进来,吹动了悬挂着的绿色圣诞球。两个年轻人在炉火前酣睡,沉浸在另一个女人编织的梦网中。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夜狩灵来到疲倦的山峰驻马凝望,它们的战场曾在黑夜中如滚滚波涛铺来,此时已掩埋于漫天纷飞的大雪下。瞬息之间,昼夜轮替,平安夜无声退去,圣诞日的曙光悄然绽放…… * * * * * * 我的双腿完全失去知觉,一只手臂也全麻了,脖颈僵硬得像石头。我痛苦地呻吟着,想要把四肢伸展开来,却发现我的脚被别人压住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杰克也正揉着眼睛,一脸茫然地朝我看过来。 他的一头黑发乱成鸡窝,困乏地朝我一笑,嘟囔道:“我的腿完全没有知觉了。” “我也是。” 他不由得大笑一声,将身体的重量往旁边挪一点,把被子拉高盖住我们两人。我重新把头枕在他肩头,感觉到他的唇落在我的头发上。刚才是什么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困倦的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似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噪声。会是老鼠吗?可这里从来没有老鼠出现过。当我差点重新睡着时,那声音又出现了,像是有动物在用爪子挠东西,伴随着一阵凄厉的哀号声……我像弹簧一样从地板上坐起来,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 “佩兰!”我突然掀开身上的被子站起来。 “杰西!”杰克伸出手来想抓住我,“杰西,等等……” 不,我等不了。顾不上麻痹的双腿,我一瘸一拐地穿过客厅,来到门前将门猛地拉开。耀眼的阳光照射进来,让我有一瞬短暂的失明。山谷,森林,草地,门前小径……外面的世界掩埋在皑皑白雪之下,地上的积雪完好无缺,没有人类的足迹,只除了一串串小爪印,从冬青树林延伸至小屋的门前。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下头去。一双小眼睛抬起来与我对视,如牛油般浅黄,如鹰般锐利…… 无论是下雪天还是大晴天,无论是黎明还是傍晚,那柔嫩的爪垫曾跑遍山谷,而那石头兀自矗立了几千个春秋,还将矗立几千年春秋。 门前的小猫不耐烦地“喵喵”叫着,我弯下身子将它抱起来,把脸埋进它柔软却冰冷的毛里,正如我以前习惯对佩兰做的那样。它“吱”地叫了一声,小爪子钩住我衣服上的羊毛。对于一只幼猫而言,它的体型算大的了,身上的毛似煤炭般漆黑。它越过我的肩膀,冲我身后的人“喵”地叫了一声。我闻声转过头,看见杰克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昨晚他用来包住佩兰的毯子,里面早已空无一物。 “杰西。”他紧张地叫住我,然后看见我怀里的小猫,正忙着用冰冷的爪子在我的袖子上抓来抓去,这令他惊讶地张大了嘴。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对着它流下喜悦的泪水。杰克朝我走了过来,试探性地伸出他的手,想要抚摸它的头。它先是眯起眼睛警惕地打量他,然后才将头凑上去,磨蹭着他伸过来的手掌。 “我就知道。”他轻声地赞叹道。 “知道什么?”我总算能说出话来了。 “没什么。”他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只是一些古老的传说而已。” 我们把新来的小猫抱到壁炉前,放在地板上的棉被上。它低下头嗅了嗅棉被上绣着的那只黑猫,然后跳到扶手椅上,在上面转了几个圈。才安定地坐下来,像宣示所有权般地蜷缩成一团,黑色的背脊微微拱起,仿佛它一直以来都坐在那里。 “我们该怎么叫它?”我轻声问道,脑袋中一片混沌。 “我想它已经有名字了,一直以来都有的。” “石头和精灵。”我喃喃自语道,椅子上的小猫瞥了我一眼。 “那是什么?”杰克好奇地问。 我转过头来看向杰克,握住他的手,脸上露出暌违已久的笑容。“没什么,只是一些梦而已。” 他朝我回以一笑,将我拉向他。很快地,一声长长的猫叫声打断了我们,似乎在问它的早餐呢? 几分钟后,两人一猫舒服地坐在火炉前,我和杰克身上盖着一条被子,身边放着两杯热巧克力。小屋里充满了香料、树枝和白雪的味道。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将它们吸进我的肺里。佩兰坐在壁炉台上,抱着一条圣诞三文鱼,吃得不亦乐乎。 我举起杯子,说:“圣诞快乐,杰克。” 他也举起杯子,眼睛明亮,笑容灿烂。“圣诞快乐,杰西。我们该向谁祝酒呢?” 我环顾小屋一周,看看斑驳的地板和横梁,看看老旧的壁炉和餐桌,看看挂在窗户上的冬青树枝,看看窗外被石头守护着的山谷。 “祝恩斯尤尔。”我告诉他。 “祝罗斯卡洛和特雷曼诺。”杰克狡猾地一笑,“还有派克小姐。” “祝佩兰之石。” “祝圣诞节期。” “祝佩兰!”在酒杯相碰的叮当声中,我大声地说:“因为永远都会有猫住在恩斯尤尔。” 永远都会有猫守护着恩斯尤尔。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